正文 筆記之三十一

提要:偉大的手術。我寬恕了一切。列車相撞。

我們得救了!就在最後的一刻,正當你覺得已經回天無力的時候,正當你感到已經山窮水盡的時候……居然得救了!

這情形就好像你已經順著台階一步步登上了造福主那台令人畏懼的機器,或者就像你已經被沉甸甸的玻璃罩咔嚓一聲扣住了,而你正在貪戀地、今生最後一次地凝眸遙望藍天。突然,你發現這只是一場「夢」。那太陽——它依然那麼粉紅,那麼快活;那牆壁——撫摸著涼絲絲的牆面,會讓你感到如此歡欣;那枕頭——躺進潔白枕頭的枕窩裡,真是其樂無窮……

這些大致就是我今天早晨讀《國家報》時的感受。原來是一場噩夢,而今它已結束。可是我,膽怯的我,不忠的我,竟然想到輕生自殺。我現在真不好意思去讀我昨天寫的最後幾行文字。不過,也無所謂,就隨它去吧,還是讓它保留下來,用來紀念一件不可思議的事。這件事本來有可能發生,但已經不會發生了。是的,不會發生了!

《國家報》頭版上有一篇文章赫然醒目:

「盡情歡呼吧,

「因為從今天起,你們已經完美無瑕!迄今為止,你們的產品——機器曾比你們完美。

「何以見得?

「發電機的每一顆火花都是純而又純的理智火花,活塞的每一個衝程都是無懈可擊的三段論式。難道你們頭腦中的理智不也是萬無一失的嗎?

「吊車、沖床、水泵所包含的哲理,像規則的圓一樣,完整而清晰。難道你們的哲理就不如它們的圓滿嗎?

「機械的美,在於它的節律和鐘擺一樣,始終如一,精確無誤。難道從小就受到泰羅制熏陶的你們,還沒有變得像鐘擺一樣精確嗎?

「所不同的是:

「各種機械都沒有幻想。

「你們是否曾見過,一個泵筒在工作時滿臉堆著一副毫無意義的、想入非非的微笑?你們是否曾聽說過吊車夜晚在規定的休息時間輾轉反側,長噓短嘆?

「沒有!

「你們應該感到羞愧!護衛們在你們中間越來越頻繁地發現這種微笑和嘆息。你們應該感到無地自容,大一統國的歷史學家紛紛要求辭職,他們不願意記述這種不光彩的事。

「但這不是你們的過錯,因為你們都身患疾病。這種病的名稱是:

「幻想。

「幻想是蛀蟲,它會在你的額頭上蛀出一道道黑紋;幻想是狂熱症,它驅使你一直向更遠的地方跑去,儘管這個『更遠的地方』的起點正是幸福的終點。幻想是幸福路途上最後一道路障。

「盡情地歡呼吧:路障已經被炸毀。

「道路暢通了。

「國家科學最近發現:幻想的中樞不過是腦橋部位的一個小小的神經節。只消用X光燒灼法對這個神經節處理三次,就可以治癒你的幻想,並且是一勞永逸!

「你們現在已完美無瑕,你們可與機器媲美,通往百分之百幸福的大道已經打通。你們大家,無論老少,趕快去接受這項偉大的手術。請大家趕快去大課室,那裡正在施行偉大的手術。偉大的手術萬歲!大一統國萬歲!造福主萬歲!」

如果這裡記載的一切,你們不是從我這本頗像古代怪誕小說的筆記中讀到的,如果你們也像我一樣,顫抖的雙手捧著這張還散發著油墨味的報紙,如果你們也像我一樣,知道這一切是千真萬確的現實,即使不是今天的現實,也是明天的現實,那麼你們的感受難道不是和我的感受一樣嗎?你們難道不是和我現在一樣,也感到頭暈目眩嗎?難道你們的後背和手臂就沒有麻酥酥、甜絲絲、涼冰冰的針刺感嗎?難道你們不覺得自己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宇宙大神 ,只要挺起腰板,頭就會碰到玻璃天花板嗎?

我抓起電話聽筒:

「I-330……對,對,330,」接著,我急得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您在家啊?您看過報嗎?……您正在看嗎?這可真是……這可真是……這可真是了不起!」

「是啊……」一陣長時間的、令人猜不透的沉默。聽筒里傳出微弱的嗡嗡聲,她在思量著什麼……「我今天務必得見到您。是的,16點以後在我這兒。務必得見面。」

她多可愛!她太可愛了!「務必得見面」……我覺得我在微笑,而且欲罷不能,我就帶著這副笑容,像頭頂上高懸著一盞燈似的,招搖過市……

外面一陣疾風迎面襲來。它旋轉著,呼嘯著,像鞭子似的抽打著。但我只是感到更加快活。任憑你怎樣咆哮,任憑你怎樣怒號,反正你已經無法掀倒那些牆壁了。頭頂上鐵塊似的飛雲,你們就是炸裂開來也無所謂,你們無法遮住太陽,因為我們——我們這些約書亞 已經把它永遠牢牢地鎖在在九天之上了。

街角上密密麻麻地站著一群約書亞,他們都把額頭抵在大課室的玻璃牆上。裡面一張雪白耀眼的桌子上已經躺了一個號民。白罩單下面露出兩隻叉開的黃色腳掌。幾個穿白大褂的醫務人員俯身在他頭部,一隻白色的手把不知吸滿了什麼藥水的注射器遞到另一個人的手上。

「你們怎麼不進去?」我不是向某一個人發問,而是向所有人發問。

「那您呢?」一個圓球形腦袋瓜轉過來問我。

「我……稍等等。我首先還得……」

我面帶幾分尷尬地走開了。我的確得首先去見她——I-330。可是為什麼要「首先」,我無法自圓其說……

造船現場。像冰一樣藍晶晶的「一體號」爍爍閃亮。機艙里發電機嗡嗡響著,溫情地、無盡無休地重複著一個詞——一個我似乎很耳熟的詞。我俯下身撫摸了一下發動機冰冷的長管子。多麼可愛……簡直太可愛了。明天你將獲得生命,明天你將在自己腹內噴射出的灼熱火焰的推動之下,有生以來第一次抖擻起精神……

如果一切仍然和昨天一樣,我會用怎樣的眼光來看這個玻璃的龐然大物呢?如果我早知道明天12點我會出賣它……是的,出賣它……

有人從後面小心翼翼地拉了一下我的臂肘。我回頭一看,是第二建造師那張瓷盤似的扁平臉。

「您已經知道了。」他說。

「什麼事?手術嗎?知道了,這是真的嗎?怎麼,全體都做,都一起做?」

「不是,不是那件事,試航改期了,改在後天。全怪這個手術。大家白趕了一場,空忙了一陣……」

「全怪這個手術」……他這個人真可笑,沒頭腦。簡直是鼠目寸光。他哪裡知道,要不是這個手術,明天12點他就會被鎖進玻璃籠子里,他會在那裡急得團團轉,恨不能爬上牆壁……

15點30分,在我的房間里。我一進門就看見了Ю。她坐在我桌子旁邊,直挺挺、硬邦邦的,活像一副骨頭架子,用手托著右頰。她多半已等了很久了,因為她迎著我站起來時,臉頰上仍然帶著五個凹陷的指印。

只有一秒鐘的工夫,我頭腦中閃現出那個倒霉的早晨,就是在這兒,在桌子旁邊,她站在I-330身邊,一副怒氣沖沖的模樣……不過也只有一秒鐘,這一切立刻消釋在今天的陽光中。這就像你在一個晴好的日子裡走進房間,心不在焉地扭動了開關,電燈亮了,可是你並不感覺它存在,它是那樣可笑,那樣可憐,那樣不必要……

我毫不猶豫地向她伸出了手,我寬恕了一切。她抓住我的雙手,緊緊地捏了一下,使我感到針刺般疼痛。她那像古代首飾般下垂著的雙頰,由於激動而顫抖著。她說:

「我在等您……我只待一會兒……我只是想對您說:我真為您慶幸,真為您高興!您明白嗎,明後天您將完全康復,您獲得了新生……」

我一眼看見了桌上的稿紙——那是我昨天寫下的最後兩頁筆記。昨天寫完放在那兒,還照原樣放在那兒。如果她看見了我在那上面寫的東西……不過也無所謂:如今這一切只不過是歷史而已,現在看這一切,就像倒拿望遠鏡所看到的景物,顯得那麼遙遠,到了令人發笑的地步……

「是啊,」我說,「您知道,我剛才走在大街上,前面有一個人,他的影子灑在路面上,您猜怎麼樣,那影子竟然發出光來。我覺得,不,我確信,明天就不會再有影子了,沒有一個人再有影子了,沒有一件東西再有影子了,太陽會照遍一切……」

她既溫柔又嚴厲地說:「您真是個幻想家!換了我們學校里的那些孩子,我可不允許他們這樣說……」

她談起了孩子,談她如何帶著他們全體一起去做手術,又如何不得不把他們捆綁起來。她說:「要愛,就不能姑息,是的,不能姑息。」她還說她似乎終於要下決心……

她整理了一下兩膝間灰藍色的裙衣,像貼膏藥似的,把微笑默默地、迅速地貼遍我全身,然後就走了。

幸好,今天太陽還沒有停息下來,太陽在疾跑著,現在已經是16點,我砰砰地敲門,我的心也在怦怦地跳……

「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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