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筆記之二十八

提要:兩個女性。熵和能。人體的不透明部位。

如果你們那個世界和我們遠古祖先的世界很相似,就請設想一下,有一天你們在海洋中撞上了世界第六或第七大洲,比如大西洲 。那裡的城市像迷宮一樣,是聞所未聞的;那裡的人們無需藉助翅膀就能夠在空中飛翔;那裡的飛車,甚至石頭只需藉助眼神的力量就能騰空而起。總之,那裡的東西你就是患了夢幻症也想像不到。我昨天的情況正是這樣。因為——你們應該明白——自從二百年大戰以來,我們這裡就沒有人到過長城外面——這一點我在前面已經對你們談過。

我知道,我有責任把我昨天親眼目睹的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向各位不相識的朋友做一個較詳盡的介紹。可是現在我還沒有能力重提這個話題。新的事件層出不窮,簡直就像大雨傾盆,要想把它們全部收集起來又苦於分身無術:我用衣襟去接,用雙手去捧,結果還是大桶大桶地流失掉了,而收進這篇筆記里的只不過是點滴而已。

起初我聽見我房間門外有人在高聲說話,我聽得出一個是I-330的聲音,鏗鏘有力,韌性十足,另一個是Ю的聲音,直板僵硬,像木尺。後來房門哐啷一聲敞開了,她們兩個同時被彈射到我的房間里。千真萬確,是被彈射進來的。

I-330把手搭在我的椅背上,扭頭向右,齜著滿口白牙,朝另一個女人冷笑。我可不願意麵對這樣一副笑容。

「您聽我說,」I-330對我說,「這個女人看來是下定了決心要把您當作小孩子保護起來,不讓我接觸您。這是得到了您的首肯吧?」

於是那另一個女人鼓起了魚鰓般的腮幫子說:

「他就是個孩子嘛。沒錯!所以他才看不出您跟他搞這一套只是為了……他看不出這一切只是一場鬧劇。沒錯!我有責任……」

剎那間,我從鏡子裡面瞥見我的兩道眉毛連成的直線變成了折線,並且在跳動著。我霍地站了起來,好不容易按捺住攥著顫抖的毛茸茸拳頭的另一個我,吃力地從牙縫中擠出每一個字,直對著她的腮幫子呵斥道:

「馬上給我滾出去!馬上!」

魚鰓臉鼓了起來,然後又癟了回去,由磚紅色變成了灰色。她張大了嘴巴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砰的一摔門走了。

我急忙向I-330撲過去:

「我不能原諒……這件事我永遠不能原諒我自己!她竟敢對你這樣?可是你總不會以為我……你總不會以為她……這完全是因為她想登記我,而我……」

「幸好她來不及登記了。況且,像她這樣的,哪怕有一千個,我也不在意。我知道,你相信的不是那一千個,你相信的只是我一個。因為在發生昨天那件事之後,我已把自己完完全全暴露給你了,而這正是你所希望的。我現在掌握在你手中,你可以隨時……」

「隨時怎麼樣?」但我馬上明白了她這話的含義,我的臉一下子漲紅了,一直紅到耳朵根,便連聲喊道:「不要再提這件事了,永遠不要再對我提這件事!您明明知道,那是另一個我,是先前的我,而現在……」

「誰知道呢……人就像一部小說,讀到最後一頁還不知道結局是什麼。否則也就不值得一讀了。」

I-330撫摸著我的頭。我看不見她的臉,但從她的聲音里聽得出:她此刻正在注視著非常遙遠的天空,目光凝滯在一片雲上,那片雲在無聲無息、緩緩地飄著,不知飄向何方……

突然她推開了我,果斷而又不無溫柔地說:

「你聽我說,我來這兒是要告訴你,我們也許到了最後的日子了……你知道嗎:從今天晚上起,講課全部取消了。」

「取消了?」

「是的。我剛從那裡走過,看見大課室里正在布置什麼,擺了一些桌子,還有穿白大褂的醫務人員。」

「這究竟意味著什麼呢?」

「不知道。目前還沒有人知道。而這是最糟糕的事。我只是感覺到,電流已經接通,火花在飛跑著,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過他們也許來不及了。」

我早已不再分得清楚,他們是誰,我們又是誰。我搞不清楚我希望的是什麼,是希望他們來得及呢,還是希望他們來不及。只有一點我是很清楚的:I-330現在正走在懸崖的邊緣,而且眼看著就要……

「這簡直是瘋狂,」我說,「你們的對手是大一統國。這無異於用手去堵槍口,還以為可以阻止子彈發射。這是十足的瘋狂行為!」

她莞爾一笑:

「『我們大家都應當發瘋,而且要儘快發瘋!』昨天有一個人說過這話。你還記得嗎?在那邊……」

是的,這件事寫進了我的筆記。可見確有其事。我默默地望著她的臉:此刻她臉上的X形深紋分外醒目。

「I,親愛的,趁現在還為時不晚……只要你願意,我可以拋棄一切,忘掉一切,咱們兩人一起去那邊,到長城外邊,去找那些……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人。」

她搖了搖頭。從她那雙像黑幽幽窗戶似的眼睛裡,我看到她內心正燃著一台火爐,火星飛濺,烈焰熊熊,飽含樹脂的乾柴堆積如山。我明白了:已經太晚了,我的話已經改變不了什麼了……

她站了起來,馬上就要離開。也許這已經是最後的幾天了,也許只是最後的幾分鐘了……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別走!哪怕再待一小會兒也好。求你啦,看在……看在……」

她把我那隻令我如此討厭的、多毛的手慢慢舉到了明亮處。我想把手抽回來,可是她抓得很緊。

「你這隻手……你並不知道這個,也很少有人知道,長城裡邊的女人往往也會愛上那邊的男人。你的身上肯定也有幾滴陽光和森林的血。也許正因為這個,我才對你……」

沉默。說來也真奇怪,由於沉默,由於空寂,由於虛無,我的心反而跳得更快了。於是我大聲喊道:

「嘿!你還不能走!你走不了,除非你把他們的事講給我聽。因為你愛……他們,可是我竟然不知道他們是誰,他們是哪裡來的。他們是誰呢?他們就是我們失去的那一半嗎?H2和О是兩個一半,為了得到水——小溪、大海、瀑布、浪濤、豪雨,必須使這兩個一半結合在一起而成為H2O……」

她的每一個動作我都記得很清楚。我記得,她拿起我桌上的玻璃三角板,在我說話的時候,她一直用三角板的棱邊擠壓自己的臉頰,在臉頰上留下一條白色的壓痕,然後壓痕漸漸平復,變成粉紅色,而後逐漸消失。奇怪的是,她的話,特別是一開頭的話,我卻記不起來了,只記得一些個別的形象和顏色。

我知道,她開頭講的是二百年大戰的事。先是紅顏色……綠色的草地上、黑色的土地上、藍色的積雪上,到處都是一汪汪永不幹涸的紅色水窪。接下去是黃顏色:被太陽曬得枯黃的草地,赤身裸體、面黃肌瘦、蓬頭垢面的人和鬃毛蓬亂的狗待在一起,旁邊是死狗發臭的遺骸,也許是死人的腐屍……當然,這些都是大牆外邊的事,因為城市已經獲得勝利,城裡已經吃上了我們現在這種石油食物。

一條條沉甸甸的黑色縐紗幾乎從天空垂落到地面,縐紗在拂動著——原來,那是從森林和村莊上空冉冉升起的一股股煙柱。四周是一片低沉的哭泣聲:望不到盡頭的、黑壓壓的人流被驅趕往城市,以便用強制的方式拯救他們,教會他們過幸福的日子。

「這些事你差不多都知道?」

「是的,差不多都知道。」

「可是你不知道,而且只有極少數人知道,他們中有一小部分人總算得以倖免,仍舊生活在長城外面。赤身裸體的他們躲進了森林裡。他們在那兒拜花草樹木、飛禽走獸以及太陽為師。他們全身長出了長毛,但在長毛的下面卻保留了鮮紅的熱血。你們的情況比他們差,你們身上長出了數字,數字像虱子似的在你們身上亂爬。必須把你們身上的衣服扒光,把你們赤條條地趕到森林裡去。讓你們學會因為恐懼、歡樂、狂怒、寒冷而顫慄,讓你們去向火祈禱求助。而我們這些靡菲想要……」

「你先等一下,『靡菲』是什麼?『靡菲』是什麼意思?」

「靡菲?是古時候的人名,就是那個……你記得吧,在那邊的石頭上刻著一個少年……要不這樣吧,還是用你自己的語言來解釋吧,這樣你會理解得更快。世界上有兩種力量:熵和能量。一種力量導致安逸的靜止和幸福的平衡,另一種力量導致平靜的破壞,導致令人痛苦的、永無止境的運動。對於熵,我們的祖先,確切地說,你們的祖先——基督徒們,把它當作上帝一樣而對之頂禮膜拜。而我們這些反對基督的人……」

這當口兒忽然響起一陣敲門聲,那聲音像耳語一樣,勉強能聽得見。闖進屋裡來的就是鼻子扁平、額頭像頂帽子似的壓在眼睛上的那個人,他曾多次給我傳送I-330的便條。

他跑到我們跟前站住,像台氣泵似的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