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筆記之二十

提要:放電。思想的材料。零位懸崖。

放電,這是一個最切近的形容詞。現在我發現,我的狀況正是放電現象。最近這些日子,我的脈搏越來越乾燥,越來越快,越來越緊張——正負兩極越來越接近,已經發出乾裂聲,只要再接近一毫米,就會發出爆炸聲,然後是一片靜寂。

我的內心現在十分平靜,空空蕩蕩,就像一幢房子,所有的人都走出去了,只有你一個人卧病在床,你可以十分清晰地聽到思想發出的金屬般清脆的敲擊聲。

也許正是這種「放電」終於治癒了使我備受折磨的「心靈」,我又和我們大家一樣了。至少我現在在想像中看到О-90站在立方體的台階上或者躺在鐘形瓦斯罩下面時,絲毫不感到痛心了。因此,即使她在手術局那邊供出我的名字,我也不在乎了:我要在最後的一刻虔誠地、感激地親吻造福主那隻實施懲罰的手。對於大一統國來說,我享有接受懲罰的權利,而我決不會拱手出讓這個權利。我們每一個號民都不應該,也不敢放棄這個唯一屬於自己,因而也是最珍貴的權利。

……思想發出細微的、金屬般清脆的敲擊聲,一輛無形的飛車正在把我送上充滿我所喜愛的抽象概念的碧空。在這空氣最純潔、最稀薄的高空中,我看見我的「有效權利」論斷像充氣輪胎一樣,撲哧一聲破碎了。我看得很清楚,這不過是古人荒謬的偏見——「權利」觀念的遺毒罷了。

有的思想是泥塑的,有的思想則是為了永恆而用黃金或我們貴重的玻璃雕塑而成的。要想鑒別思想是什麼材料製作的,只需給它滴上一滴強酸就行。古人也了解一種強酸——reductio ad finem ,他們好像是這麼叫的。但是,他們害怕這種有毒的東西。他們寧願欣賞泥塑的、玩具似的天空,而不願意看到藍色的虛空。而我們——榮耀歸於造福主!——都是成年人,我們不需要玩具。

現在讓我們在「權利」觀念上滴上一滴強酸試劑。即使在古代,一些最成熟的人也懂得:權利的根源是力量,而權利又是來自力量的功能。我們面前是一架天平。天平的一端是一克重的砝碼,另一端是一噸重的砝碼;一端是「我」,另一端是「我們」,即大一統國。顯然,認為「我」相對於大一統國,可以享有某些權利,和認為一克可以抵得上一噸,完全是一回事。由此可得出一種分配方式:給「噸」以權利,給「克」以義務,於是就有了由渺小到偉大的不二法門:忘記你是一克,而把自己當作百萬分之一噸……

你們,體格豐滿、面色紅潤的金星人,還有你們,像鐵匠一樣黑臉膛的天王星人,我在自己的藍色寂靜中聽到你們由於不服氣而竊竊私語。可是你們應該明白,一切偉大的事物都是簡單的。你們還應該明白,只有算術四則才是永恆而不可移易的。而道德只有建立在算術四則基礎上才是偉大、不可動搖、永恆的道德。這是至高無上的哲理,這是千百年來人們不惜汗流浹背、氣喘吁吁而奮力攀登的那座金字塔的頂峰。站在這個頂峰上看下去,只見金字塔的底部還有一些東西在狗苟蠅營,那就是我們身上殘留下來的先祖的野性。從這個頂峰上看下去,無論是違法生育的母親О-90,殺人犯,還是那個膽敢寫詩誹謗大一統國的狂人,他們都是一樣的,因而對他們的判決也是一樣的——一律處以死刑。這是最公正的裁判,也正是那些沐浴著歷史早期天真質樸的玫瑰色霞光、居住在磚石房屋裡的人們所憧憬的公正裁判。他們的「上帝」對於褻瀆神聖教會罪也同樣是按殺人罪懲處的。

天王星人,你們生性冷酷,膚色黝黑,很像那些擅長施用火刑的古代西班牙人。你們沉默無言,我想你們是站在我這邊的。不過,我卻聽到面色紅潤的金星人在那裡大發議論:什麼刑訊逼供呀,什麼濫用死刑呀,什麼又退回到了野蠻時代呀,等等。我親愛的金星人,我很同情你們,因為你們不善於用哲學和數學方法進行思考。

人類的歷史就像飛車,是一圈又一圈地盤旋上升的。圈子與圈子不同,有金燦燦的圈子,也有血淋淋的圈子,但是它們都同樣分成360度。例如,從0度出發,往前經過10度、20度、200度、300度,然後又抵達0度。是的,我們又回到了0度,的確如此。但是,我這個數學頭腦看得很清楚,這個0全然不同於那個0,這是一個新的0。因此,原先的正0換上了負0。你們明白嗎?

這個0在我看來彷彿是一個無言的、巨大的、狹長的、尖刀般的峭壁。在一片兇險駭人的漆黑中,我們屏住氣息拔錨起航,駛離零位峭壁黑夜一側。千百年間,我們這些哥倫布式的探險家們曾一直航行在大海上,我們圍繞整個地球航行了一圈,終於發出了勝利的歡呼!在禮炮聲中,我們大家爬上了桅杆,展現在眼前的是零位峭壁迄今不為人知的另一側——這是一塊淡藍色的巨石,在大一統國的極光照耀下,放射出彩虹和陽光般五彩繽紛的小星星,就像是數以百計的太陽、數以十億計的彩虹……

別看把我們和零位峭壁隔開的僅僅是一把刀子的厚度。刀可是人類所創造的最堅固、最不朽、最天才的物件。刀曾經用在斷頭台上,刀是斬斷亂麻無往不宜的辦法,從刀刃上通過的路布滿了荊棘般的悖論——這是唯一無愧於大智大勇者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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