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筆記之十一

提要:……不,我寫不出提要,索性不寫了。

傍晚。薄霧瀰漫。天空濛上了金燦燦的乳白色薄紗,讓你無法看到那更高更遠的地方是什麼。古人知道,那個地方是他們最偉大的孤獨的悲觀主義者——上帝;我們知道,那個地方是一片晶藍、光禿、不堪入目的虛無。我現在不知道那個地方是什麼,因為我知道得太多了。知識一旦被認為絕對正確無誤,就變成了信念。我曾經對自己有過堅定的信念,我曾相信我對自己無所不知。可是現在……

我站在鏡子前。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清楚、真切、有意識地看我自己(我這樣看自己,的確是平生第一次)。我好奇地觀賞我自己,猶如觀賞某一個「他」。我就是這個「他」:兩道濃黑的一字眉,眉心處有一道疤痕般的垂直皺褶(我不知道以前是否有這道皺褶)。鋼灰色的眼睛,由於夜裡失眠而圍著黑眼圈。在鋼灰色的後面……原來我過去一向不知道那裡面有什麼。我從「那裡」(這個「那裡」既近在咫尺,同時又無限遙遠),我從「那裡」觀望我自己——觀望他,並且堅信那個長著兩道一字眉的他,對於我來說,是個局外人、陌生人,我平生第一次與他相遇,我,真正的我並不是他。

不,還是就此打住吧。這些全是無稽之談,所有這些荒誕的感覺,無非是譫妄,是昨天中毒的結果。中了什麼毒?是中了綠色毒液的毒,還是中了她的毒?反正都一樣。我把這些寫下來,無非是要讓讀者了解,一個人的理智雖然如此精確而敏銳,卻也會莫名其妙地陷入迷惘和困惑。然而這人的理智甚至能夠把古人望而生畏的無窮大化繁為簡,使之易於理解,只消採用……

號碼顯示器響了,打出「R-13」。這倒也好,我甚至感到高興。現在要是讓我一個人待在這裡,我會……

20分鐘以後

在紙張的平面上,在這個二維世界裡,這些文字一行行排列有序,然而在另一個世界……我對數字的感覺正在消失。20分鐘也可能是200分鐘或者20萬分鐘。說起來也夠荒唐的,我竟然平心靜氣地、有條不紊地、字斟句酌地記述著我和R-13之間剛才發生的事。這就好比您坐在自己床邊的扶手椅里,蹺起二郎腿,饒有興味地觀看您本人在這張床上如何抽搐成一團。

R-13進來時,我十分平靜而正常。我以由衷的欽佩之情談到他用詩歌改寫判決書的事,說他幹得很漂亮,並且說,誅殺那個亡命之徒最有力的武器就是他的那些抑揚格詩句。

「……甚至於這樣:如果有人提議由我來繪製造福主的機器的圖樣,我肯定會把您的抑揚格詩句題在那上面,肯定。」我的話說完了。

突然,我看到,R-13的眼睛暗淡下來,嘴唇灰白。

「您怎麼啦?」

「怎麼啦?咳……簡直煩死人啦:人們到處都在談論判決書,判決書。我不願意再談了,到此為止。我不願意!」

他鎖緊眉頭,搔了搔後腦勺——他這隻小箱子里裝著一些不相干的、我所不理解的貨色。一陣沉默。終於,他從小箱子里找到了什麼,拿了出來,一點一點地展開,最後亮了出來——他的眼睛閃現出含著笑意的光澤。他跳了起來。

「我正在為您的『一體號』寫點東西……真帶勁兒!這樣的東西才值得去寫!」

此時,他又是先前的他了:嘴唇撲哧撲哧地噴著唾沫,話如泉涌,滔滔不絕。

「您是知道的(字母『п』就像是噴水),古代那個關於天堂的傳說……說的其實就是我們,就是現在。是的!您琢磨琢磨吧。天堂里那兩位必須做出選擇:或者沒有自由的幸福,或者沒有幸福的自由,中間道路是沒有的。他們這兩個蠢蛋選擇了自由,結果弄得後來人們世世代代思念枷鎖。您明白嗎,思念枷鎖,這就是所謂的『世界悲哀』。只有我們才重新找到了使幸福復歸的辦法……不,您聽下去,聽下去嘛!古人的上帝和我們是坐在一條板凳上的。是的!我們幫助上帝徹底制服了魔鬼——就是它唆使人們觸犯了禁令,偷吃了那害人的自由之果。它是一條陰險狡詐的毒蛇!而我們照準它的小腦袋瓜,『啪』的一腳踩上去,於是大功告成,天堂恢複了。我們又像亞當和夏娃一樣,無憂無慮,純真無邪。善與惡的問題不再糾纏不清了。一切都非常簡單,都像天堂一般美好,都像孩子一樣單純。造福主、機器、立方體、鐘形瓦斯罩 、護衛——這些代表著善,代表著莊嚴、美好、高尚、崇高、純潔。因為這一切都在捍衛著我們的不自由,也就是捍衛著我們的幸福。如果換了那些古代人,他們就會絞盡腦汁,翻來覆去地去論證,什麼是道德的,什麼又是不道德的……咳,算了吧。總之,寫一部這樣的天堂敘事詩才夠味呢,對吧?而且還要採用最嚴肅的格調……您明白嗎?這個題材多棒,啊?」

當然明白。我記得我當時曾這樣想過:「別看他長得怪模怪樣,其貌不揚,頭腦倒是很精明。」正因為這個,我——真正的我——才感到他很親切(我還是認為先前的我是真正的我,而我目前的一切只不過是一種病態)。

R-13顯然從我的腦門上讀出了我的這種想法。他摟著我的肩膀哈哈大笑:

「哎呀,您……好一個亞當!啊,對了,我這兒正巧有一件關於夏娃的事……」

他在衣袋裡摸了半天,掏出一個記事本,翻看了一下。

「後天……不,兩天以後,О-90有一張來會見您的粉紅色票券。您怎麼樣?還是像以前那樣嗎?您願意讓她……」

「哦,對,那當然。」

「我就這麼對她說,要不然她自己還真不好意思……我跟您說吧,是這麼回事,她對我只不過是憑著粉紅色票券行事而已,可是對您……她又不說這都是因為我們的三角里又插進了第四個。這人是誰?您懺悔吧,風月老手!說呀!」

我心中的簾幕迅速拉起,於是乎絲綢的窣窸聲呀,綠色玻璃瓶呀,嘴唇呀……突然,我冒冒失失地脫口說出了這麼一句話(我要是能管住自己的嘴巴就好了!):

「告訴我,您嘗過尼古丁或乙醇嗎?」

R-13收攏起嘴唇,皺著眉頭瞟了我一眼。他此刻心裡在想什麼,我似乎聽得清清楚楚。他在想:「雖說你是朋友,但畢竟……」只聽他回答說:

「怎麼說呢?嚴格地講,我沒有嘗過。可是我認識一個女人……」

「I-330。」我替他喊了出來。

「怎麼……您,您也跟她?」他咯咯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眼看著就要噴唾沫星子了。

我屋裡那面鏡子掛在只有坐在桌子旁邊才能照見的地方,因此從我現在坐的扶手椅這個位置,我只能看到自己的前額和眉毛。

這時我——真正的我——從鏡子里看見兩道一字眉就像一條彎曲的、跳動的虛線。真正的我還聽到了一聲野性的、刺耳的吼叫:

「什麼?這個『也』字是什麼意思?不行,您得說清楚,我要求……」

兩片黑人般的厚嘴唇張得大大的……眼睛瞪得圓圓的。我——真正的我——狠命地揪住這另一個我的衣領。這另一個我就是那個野性的、多毛的、喘著粗氣的我。這時我——真正的我——對R-13說:

「看在造福主的分上,原諒我吧。我病得很重,睡不著覺。我也不知我這是怎麼了……」

厚嘴唇掠過一絲微笑:

「是呀,是呀!我明白,我明白!我對這種事很熟悉,當然是在理論上。再見!」

他走到門口,像只小黑皮球似的突然又轉過身來,走到桌旁,往桌上扔下一本書:

「這是我最近出的一本書……我特地帶給您的,差點兒忘了。再見……」說到字母「п」時又噴了我一臉唾沫,然後像皮球似的滾了出去……

我獨自一個人。或者說,是和另一個「我」單獨在一起——這樣說也許更準確些。我坐進扶手椅里,蹺起二郎腿,從一個「那裡」饒有興味地觀看我(我自己)如何在床上抽搐成一團。

為什麼,究竟為什麼我和О-90和睦相處整整三年之久,而現在只要提到那個女人一個字,只要提到……難道愛情、嫉妒這種發瘋的事不僅僅在古人愚蠢的書本里才有?最莫名其妙的是我!本來是搞方程式、公式、數字的,現在卻突然出了這種事。我一點也不明白!不明白……我明天就去找R-13,對他說……

不對,我不會去。無論明天還是後天,我從此永遠不會再去他那裡了。我不能也不願意再見到他。完結了!我們這個三角垮了。

我獨自一個人。傍晚。薄霧瀰漫。天空濛上了金燦燦的乳白色薄紗,多麼想知道,那更高的地方是什麼?多麼想知道,我是誰,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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