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代序 對扎米亞京的《我們》的再思考

吳澤霖

著名俄國作家扎米亞京在1921年出版了「反烏托邦三部曲」的奠基之作《我們》,然而自作品發表以來,它一直沒有受到客觀公正的評價。為了理解這部小說的奇特命運和歷史價值,我想談談小說產生的歷史背景和思想藝術特色的一些側面。

一、《我們》是在烏托邦文學樣式中,對俄羅斯民族傳統社會思考的延續和深化。

烏托邦小說,作為自古以來預想和思考未來社會的一種文學形式,在近代社會得到了充分的發展,在16——19世紀有近千種之多,20世紀上半葉就有三百餘種。而其中反烏托邦小說,作為對社會理想的批判思考形式,尤其在工業化最早的英國得到了蓬勃的發展,表現出現代人面對工業化社會的美好理想和現實弊病之間矛盾反差的反思。

而俄國烏托邦小說的特點,則在於它更著眼于思考俄國民族最迫切的社會問題,對未來社會的理想常常是以夢境的形式來表現的[比如從蘇馬羅科夫的《幸福社會之夢》(1759),到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麼辦》中維拉的夢]。這不僅是為了對付俄國嚴格的書報審查制度,而且也由於俄國殘酷的社會現實和理想之間存在著太深的斷裂。

而俄國的第一部反烏托邦小說,奧托耶夫斯基的《無名城》寫於1839年,它反映了俄國人在步入資本主義社會門檻時已經開始對未來建立在功利主義之上的唯利是圖的社會進行批判性思考。而值得注意的是20世紀初年的一些反烏托邦小說,如H.Д.費德羅夫的《2217年的一個夜晚》(1906)和B.Я.勃留索夫的《地球》、《南十字架共和國》(1907),都尖銳地提到了現代工業文明和自然、人性的衝突。其中甚至從情節上都有可供扎米亞京的《我們》借鑒之處。

《2217年的一個夜晚》中的城市是罩在透明罩子里的,馬路上滾動著「自動行走帶」。每一個人的肩上都縫著自己的「工作號」(但是相互間還有稱謂,《我們》中則沒有了),這裡也取消了婚姻,「千人長」逼迫人去報名「為社會服務」——就是去和一個象徵統治者的卡爾波夫博士過夜。一個叛逆者巴維爾嚮往著農夫的生活,他認識到現在人人溫飽的生活中「所有人都是奴隸」,「可怕的沒有意義的『多數』像石頭一樣壓制著一切自由的運動」。他想「扼死這些沒有靈魂的人們」。

《地球》、《南十字架共和國》里的故事同樣發生在罩著玻璃罩子的城市裡,這裡有高度發展的科技,有豐富的物質文化生活,卻在民主的幌子下實行著專家的專制統治,這裡的人們住著同樣的房子,穿著同樣的衣服,在同一時間吃同樣的飯食。這裡同樣有嚴格的書報審查制度,以防反對「蘇維埃」(假想的當時的政府)專政的言論發表。結果,這個城市裡的人們都患上了一種「矛盾綜合征」:想的是一樣,說的是另一樣,這個病症終於使這個城市很快毀滅了。

這些反烏托邦文學情節的共同特點就是:人與大自然的隔裂,高度發展的工業化社會,科技文明的發達,高度的統一性壓抑了人的個性,而富足是以喪失個性自由為代價的。

在十月革命前(1916——1917)目睹了英國工業化社會種種弊端的扎米亞京寫作《我們》,實際上是繼續著他在寫作《島民》(1917)時期已經開始的思考,同時也是繼續著俄國人傳統的反烏托邦思考。當然,作為一個20世紀的思想先行者,他的思考範圍絕不僅僅是蘇聯社會,而是在警惕地、批判性地審視著整個人類的現代化社會發展走向。扎米亞京1932年對《我們》的主題這樣解釋:「目光短淺的評論家在這部作品中只看到政治諷刺,這當然是不對的。這部小說是一個危險性的信號,預告人和人類社會會受到無論是機器還是國家過大權力的威脅。」

《我們》寫成於1921年。蘇聯在20世紀20——30年代之後愈演愈烈的社會弊症當時還在萌芽狀態。與其說扎米亞京是在誹謗蘇聯社會,不如說是表明他由於對現代社會初見端倪的弊症的尖銳目力和思想預見力,對之後幾十年可怕後果的不幸而言中。

二、同時,《我們》又是針對十月革命初年的空想社會思潮而發的。

國內外有一些學者常常援引扎米亞京對小說的解釋,試圖為之「說情」:《我們》不是針對蘇聯的。但是,應該看到,《我們》又確實是對十月革命初年,特別是對軍事共產主義時期社會思想文化領域形形色色的社會烏托邦思想的一種反應。小說並沒有去過多地展示科技進步對人類造成的「威脅」,而是把工業化和集權化絕對地聯繫起來(這在對比另一部著名的反烏托邦小說《美妙的新世界》時格外明顯)。小說思考的是關於自由和幸福的關係、人的個性權利和暴力、極權的矛盾問題。所以也可以說,在俄國長期專制制度的背景下,扎米亞京進行的首先是對民族命運的具體思考。

十月革命後,蘇聯推行的軍事共產主義,以超經濟的強制、政治上的集權來抵禦國內外的強敵,戰勝國民經濟上的嚴重破壞,從而要求國家權力的高度統一。而這種由於種種原因而不得不施行的暫時性的抹殺個性、集權化、強制性的措施被一些人(如無產階級文化派)絕對化、理想化,作為一種社會理想來歌頌,便成為一種荒謬的東西。這其中所隱藏的極大的危險性已為後來的歷史所證實。

《我們》的書名就是十分有意義的。因為「我們」正是當時無產階級文化派思潮最典型、最基本的主題:

一切是我們,

在一切中是我們,

我們是火焰和勝利之光,

我們是自己的神靈、法官和法典。

(基里洛夫《我們》)

而另一位無產階級文化派詩人加斯捷夫在《無聲階級文化》(1919年9——10期)上是這樣描述機械化的集體主義未來的:

「標定的傾向不斷擴大,成為工人運動的戰鬥形式:從無產階級的罷工、怠工,到社會創造、飲食、住宅,以至整個個人私生活到美學的、智力的乃至性的需要。機械化的不僅是各種姿勢,不僅是生產勞動的方法,而且還有日常生活的思維,這種機械化和極端的客觀主義相結合,使無產階級的心理驚人地標準化起來……即使還沒有國際語言,也有了億萬人擁有的國際化的姿勢、國際化的心理模式。而正是這一點使無產階級的心理具有驚人的無記名性,可以將個別的無產階級分子任意視為a、b、c,或是325、075、0等等……繼而這種趨向無形中使個性思維成為不可能,使之融於整個階級的客觀心理及其心理開關、接合系統中。……這種機械化了的集體主義的出現和個體性如此格格不入,如此具有無記名性,這就使這些複合性的集體運動接近於某些物質性的運動,在這些物質中,沒有人的個性面目,有的只是均衡的、標準化的步伐、無表情的面孔、無感情的心靈。激情成為不能用呼喊和笑聲,而要用壓力計和計費器來衡量的。……我們在走向對事物、對機械化了的人群前所未有的客觀性展示,我們在走向不知道任何個人隱私和柔情的、震撼人心的一覽無餘的壯美。」

加里寧在評價這位無產階級文化派詩人的一首詩時曾這樣說:「這裡沒有個體的『我』的位置……這裡只有一個多種面孔的無比大的不可計數的『我們』。」對這樣一種渾然一體的「我們」,另一位無產階級文化派理論權威A.波格丹諾夫給了畫龍點睛的一筆。他一針見血地指出,在這幅模式圖中,「還有一個隱而未現卻十分重要的一面。在他的集體背後……有一些看不見卻可以感覺到的領導權威。」

於是,在這權威的領導下,

在噪音、閃光和轟鳴聲中,

人和物有節奏地行進,

我明白,我清楚地看到,

他們每個人都戴著號碼和通行證。

所有的房子都呈正方塊形,

住宅街道都方方正正,

人們都置身於立方體的房間中,

每個物體都明白和知道

自己在巨大運動中的使命……

這是著名的《我們》一詩的作者基里洛夫的又一首詩:《鐵的救世主》。

至此,可以看出,實際上,無產階級文化派已經為扎米亞京塑造了《我們》中基本的形象體系、活動方式和生活場景,區別僅僅在於,在無產階級文化派看到美和善的地方,扎米亞京看到的卻是丑與惡,是和他的人道主義理想格格不入的危險的前景。

三、《我們》的主題和藝術成就。

正如《我們》中的主人公Д-503所說的,「要想鑒別思想是什麼材料製作的,只需給它滴上一滴強酸就行」。這就是把事物引導到極限。《我們》中的新現實主義方法就在於把無產階級文化派的邏輯推向終點,從而對俄國社會革命家、俄國思想家長期思考和探索的問題提出自己的看法。

這部日記體的悲劇小說描寫的是經過「二百年大戰」而建立起的「大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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