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拾七] 雙面

天亮了起來,塞寧驚訝地發現住宅區里有人家裡養了雞。她居然是被不明來歷的雞鳴聲驚醒的。

陽光很好,覆蓋在他們的被子上。空氣還是冷的,風很大,對面樓頂掛著的做廣告用的巨大氫氣球隨著風瘋狂搖擺,模樣滑稽。

她坐起身,大病初癒的人都身輕如燕。楊佐羅瘦得可憐的身體平躺在她旁邊,一隻手還攬著她的腰睡得安詳。她要起床,怕吵醒他,想輕輕地搬走他的手臂,可是他很堅定地攬住她,絲毫不肯放鬆。她磨蹭了一會兒,還是成功了。她俯下身子看他的臉,那張英俊而熟悉的臉。沒等自己的眼淚掉下來便下床,瑟縮著身子走去衛生間淋浴。

洗髮精和沐浴液都很香,在冬天乾燥的空氣里彌散開來。昨夜楊佐羅幹了很多家務,又用心地愛,實在很累,竟然沒被驚醒。

她找不到擦頭髮的干毛巾了,於是帶著一身香氣還有些濕漉漉地坐回到床頭。用被子裹住下半身,決定用該換洗的枕巾擦頭。

她不敢側過頭再去看楊佐羅的臉,她怕自己抑制不住會哭出聲來。於是她開始抽煙。將被子拉到上圍的位置,鎖骨伶俐地裸露在外面。一隻手在被窩外架著煙,沒過多久,楊佐羅被煙味熏醒了,而且被子里有地方一露風,就會狂冷。

他睜開眼,看見抽煙的塞寧,用手臂攬她的腰。她又瘦了,他暗想要把她喂胖一些。

天忽然陰了起來。烏雲厚重地疊加在一起,快速地遊動。一下子就遮住了太陽。兩排樓之間的空地上立即籠罩上了灰色。楊佐羅隨之突然冷了一下。

塞寧:「今天我要帶你去一個地方。」

楊佐羅:「你表情很嚴肅!」

塞寧:「路比較遠,所以我們要早去。」

楊佐羅:「你不高興了么?」

他感覺到塞寧今天要對他進行判決,可他心裡想,反正是逃不掉的,不如放之任之。和那些身不由己的事情斤斤計較倒不如去關懷一下身邊的美人。無論是何結局,可以使得美人開心,也就還不算是個大悲劇。

塞寧吐出一口煙,看了看他,眼睛居然紅了。她把手裡的煙抽完,手伸下去一摸,竟然來月經了,於是叫他轉過頭去,從床頭櫃里拿出衛生棉換上。

他們一起穿好衣服,並沒有吃早飯,到小區入口處等6路公共汽車。

6路汽車是通向城東陵園的,楊佐羅並沒有過問到底要去向何處。他變聰明了,只看不問。呆在一旁聽從發落。

天還是很陰,路途迢迢。上了車,塞寧輕輕和司機說了一句「去陵園」。多少有些出乎楊佐羅的意料。他以為是中間的某一站下車,沒成想大早晨竟要去墓地。

人很少。整個車程里,加上他倆上車的才6個人,也只有他們兩個人是坐到終點站的。司機不時從反光鏡里打量他們,該是怕的。繼而把收音機的聲音擰得很大,相聲節目結束之後唱崑曲的開始,唱崑曲的結束,賣葯的開始廣播。賣葯的人像小丑一樣說著難聽的本地口音,簡直就是在口若懸河,胡說八道!

楊佐羅不知道塞寧帶他去墓地幹什麼。他很奇怪,可是事情的發展進程讓他沒有任何發言權,他已經學會了如何壓抑住自己的好奇心,讓一切顯得順其自然。

他暗自揣測自己的未來,他想:我最終會變成一個很悶的男人,因為我遇見的女人全都個性強烈,她們喜歡悶之又悶的男人,而且,如若不悶,她們也會讓你變得很悶。她們是有魔力的,個個都是懂得革命的女神!

這麼想的時候,無疑,楊佐羅是自嘲的。證明他很清醒。

快到陵園的時候,山巒間有成群的烏鴉盤旋著鳴叫,大聲而慘烈。車子有些顛簸地穿行於崎嶇的山路間,司機該是越來越怕的,他關掉了賣葯的廣告,推進去一盤磁帶,是《甜蜜蜜》那一類的老歌,他跟著唱起來,為自己壯膽。歌聲扭曲了十八道彎飛出了窗外,被遺落在了山谷之間。

不久,到達了墓地。他們下車的時候,楊佐羅回頭和司機說了一句:「再見」。那司機被嚇得半死,有些倉皇地調轉了車頭。

面對著漸行漸遠的汽車和關閉的車窗,楊佐羅耳畔一直迴響著鄧麗君華麗的歌聲。只顧跟在塞寧的身後,不急不徐地走著。

今天塞寧破天荒地穿了一條學生妹才穿的磚灰色工裝裙,白色筒襪過膝蓋,黑色靴子比襪沿矮5厘米左右。上衣穿了一件白色襯衫,外面是一件乳白色的粗線毛線衣,有大的搭扣設計,她並沒有扣扣子,而是敞著懷,毛線衣很長,快夠到靴子。

楊佐羅走在她身後,對她的愛慕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他驚訝地發現這個女子簡易的衣櫃里竟然可以找出這麼多有質感的衣服,關鍵是她總是搭配有致。

轉過幾道彎,走上爬下一些台階,終於走到一座墓碑前。

墓碑上寫:周子貢(1977-2003)男……

墓志銘:記住,這一切都是錯誤,只有你不是。

塞寧從毛線衣口袋裡取出事先準備好的手絹,手絹上印著聖鬥士的圖案,那是她童年的那塊手絹。弓下身子擦碑上的照片,很仔細的,還不時吐一些哈氣,然後再擦。

擦乾淨,她讓楊佐羅走得近一些去看清子貢的照片。

於是,楊佐羅彎下身子湊得很近地去看照片上的臉。

一瞬間,萬箭穿心,欲說卻無言。

他們什麼都沒說,二人走出墓地,坐車原路返回。

司機看見又是他們,這麼快「再見」又嚇了一跳,臉色煞白。

一路上,楊佐羅都沒再說過話。他回憶照片里的臉:那眼睛,那鼻子,那法令紋,那神態,甚至是那眼裡的流光……

天忽然回暖,回到城市的時候,烏雲撥開已見晴日。地上走動的人,口中含著糖,穿著單衣玩耍嬉戲,很是自在。

這個鬼天氣,都這等月份,竟還一天三變!古怪得要死。楊佐羅脫掉毛衣,心裡這麼咒罵道。

二人回到塞寧處,進屋。

塞寧緩緩地說:「你長得像子貢,你說話的聲音也像自貢。我一度以為你們就是一個人。」

她應該是長期抽煙後來又戒掉的,因此她現在再次抽煙,總有些被嗆到的感覺,也或者是她講話時哽咽了。

丟下這句話,她就去煮麵了。看得出她如釋重負。

面端上來。楊佐羅一口也不吃,直勾勾地坐在板凳上,面色鐵青。他在腦海里搜索劇情相關的電影。他一直如此,從電影情節里搜索與他境況相似的場景,藉助電影去分析現實或者是奇怪的夢境。如果他可以想起某個應景的場面,那他就不再害怕和嘀咕,便會相信眼前的事實,然後看著它發展下去。也相信一切都必將會過去,美好還在下一個路口等著他。

而偏偏是今天,在這樣一個關鍵的時刻,他將看過的片子忘得一乾二淨。搜索得快要再次崩潰的時候,塞寧開始講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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