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貳] 褐色假髮人

上面的那些話被馬格麗特寫在本子上,鉛筆的碳色覆蓋了發黃的橫條格本,被她握在手裡。這個本子很薄,除卻上面的文字,其他頁碼一片空白,她看著那些格子之間空蕩蕩的紙張,心裡想著那將是她的未來歲月,那個本子在等待被她填寫。想到這裡,馬格麗特使勁拉了一下線衣的袖口,讓它遮住冰涼的手指。

故事裡的馬格就是她,現在她變成了女編劇,筆名叫馬格麗特。其實「馬格麗特」原本 是一條魚的名字,那是條很普通的魚,只不過因為它,她才認識了楊佐羅。楊佐羅喜歡這個名字,聽起來就高貴得一塌糊塗。

百葉窗的縫隙那麼狹窄,遮住了她遠眺的視線。於是馬格麗特走過去,路過昏黃的壁紙畫,她習慣性地看了一眼畫里嘴唇緊閉,睡著午覺的女人,然後來到窗前,拉開窗葉,將頭探出去。

那是21層的高度,那是21層的深淵。她不向下看,她向對面的樓宇看去,只看見一扇扇閉合的窗戶。已經到了起風的季節,街上走滿穿穿線衫的人,適合睡午覺,夜晚月亮很皎潔。這個季節美好得讓人嫉妒。

她從口袋裡翻出一顆熏衣草味道的水晶糖,含在嘴裡。味蕾和記憶總是靠得很近很近,就像你夏天赤腳走在曬熱的地板上,貓會跑來舔食凈你的味道一樣,很輕很輕。紫色的橢圓形糖果在口腔里濃烈開來。馬格麗特閉上眼,碎發被風擠得到處亂跑,那種氣息如此熟悉,就像記憶中的那一年,她的19歲。

19歲的馬格穿著白色背心套著黑色開衫和筒裙,站在那個巷子口賣魚的攤位前。她為了看清楚,將鼻尖抵住魚缸,眼睛瞪得滾圓。每隔一會兒,就不得不轉換一下位置,避開玻璃被自己噓出的白氣。就這樣,她看著那些寂寞的魚遊了好久好久。她的小腿被凍得皮膚髮緊。

她希望可以得到一條小魚,只要一條就好,可是她沒有錢,她把零用錢都存起來,她準備過春節時,送外婆一條新的旗袍。

她悉心地問:「這樣的小魚要多久喂一次食啊?」賣魚的男人口氣很重,坐在不遠處的木屋裡,懶得看她,有一搭無一搭地回答她的問題。

她走到老闆面前,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熏衣草糖,想用它作為交換。那個男人仍舊沒抬頭看她,便做了拒絕。

楊佐羅叼著煙斗一臉懶散,住在巷子里的洋樓上,穿著很舊的靴子,走路時伴隨著堅定地頓響,像個英雄。他路過這裡,看見身體前傾的小馬格,她正在出神地望著那些魚,一邊還在用手心去暖自己的膝蓋。她該是冷的。

他將手伸進夾克口袋裡,摸索出一個硬幣,遞給賣魚人。他給她買下了那條皮膚透明的小魚。她將熏衣草糖剝好了糖紙放在他手心裡,看著他含在嘴裡。

那一年,他24歲,會說帶有法國南部一種獨特口音的法語。最愛吃葡萄。幻想可以愛上一個個子小小的女孩子,讓她生下孩子,一起安度晚年。這也是多半歡城人心裡所期待的生活吧。

沒多久,他們同居了。自從馬格和外婆來到歡城之後她們就時常感覺孤單。雖然外婆嘴上沒講,可她知道,她們家裡是需要一個男人的。

馬格總有一種弱不禁風的氣質,雖然她不曾有人嬌慣過。

而不管和不和楊佐羅同居,外婆臉上都有一種悶悶不樂的表情。

「你是從哪兒來的?」楊佐羅用煙嗓問馬格的第一句話。

「是我外婆帶我來這裡的,原來我們住的城市離這裡不遠,那裡很漂亮的……嗯。」

她很冷,肩膀有些發抖,楊佐羅脫掉夾克披在她的身上。她的肩膀相比窄很多,撐不起來的地方,布料尖挺著,被空氣填充滿。

馬格空不出手來,因為她胸前抱著一隻裝滿水的塑料袋,在黑色衣服的背景下,那條透明心臟的魚就好似在她的胸前起飛一樣。楊佐羅被這個場景迷住了,靜靜地看著她的羞澀與美好,然後幫她拿過袋子,以同樣的姿勢抱在胸前。馬格空出手,瑟縮著裹緊了開衫。

「你很冷吧?你家在哪兒?」

「外婆和我的力氣都不大,我們可以帶來的東西特別少,所以我的衣服沒帶夠,沒想到一下子天氣就變涼了,太快了,太快了……」馬格很喜歡楊佐羅,沒見過那麼古怪的男人,煙斗不抽了就放進胸前的口袋裡,鼓鼓囊囊的像一個售票員,而他的表情還很嚴肅,酷得一塌糊塗。她在這個完全不認識的城市遇見一個喜歡的人,就變得突然話很多,她很想讓他了解自己,安慰她並且喜歡她。

「只有外婆和你在一起嗎?」

「嗯,我們住在前面的舊樓里,21層。我的新房間里有一張地毯,空調機的旁邊有一塊石英鐘,外婆暫時和我擠在一張床上,因為房東只給了我們一床被子,這些東西都還沒來及買。我們剛搬到這裡3天,而且外婆哪裡都不認識。」

「你缺什麼寫下來,明天我陪你一起去買。」

「你是誰?你叫什麼名字?」馬格抬起了羞澀的頭望著他,女孩子的聲音像薄荷糖一樣。

「我叫楊佐羅。」

他們二人走在歡城的大街上。這是座富足的城市,沒有窮人和富人,不愁溫飽的人整天聚會交流,就算沒事情他們也喜歡幾個人扎堆兒睡覺。

他們因為日日歡樂而忘記了憂愁。又因為忘記了憂愁而憂愁。

城市的車站牌上滾動的是城市建設者的照片。百貨公司和超市裡,觀光客模樣打扮的人是不受歡迎的。他們喜歡定居者,鼓勵觀光客留下來變成他們的子民。

外婆帶馬格來這裡就是因為這是世外桃源。傳說中的歡城裡,沒有紛爭和不開心。沒有娛樂主持人會對著鏡頭說出「不爽」的話。每個人都是快樂的,外來的人都不想離開。在這裡生活久了也會缺乏離開的勇氣,你會因為這樣的安定而瓦解掉一切外來的習氣,你會吃吃喝喝,走走停停。

百貨公司永遠不會促銷打折,幾個錢都是一樣的。鼠疫時政府統一發放鼠藥,直到全城老鼠滅絕的境地。誰家孩子留學歸來也必定回到歡城,因為在他們眼裡,沒有比歡城更優越的地方,只有在歡城才能擁有歡樂。

19歲的馬格走在24歲楊佐羅的側面,邊走邊偷偷觀察他的臉。他的頭髮是染過的,有著不真實的黑,穿一條牛仔褲,駝色立領外套,他高而且瘦,有一米八來的,心情安靜平穩,只是今天沒有抽煙斗。

他們在百貨公司買了一大堆生活用品。大袋小袋地拎著。

在計程車的狹窄空間里,楊佐羅挪動了兩袋針織品,才夠到她的面前。他吻了她。她羞赧。楊佐羅又吻了她,連續幾次,直到她對接吻表示了微笑。

剛開始楊佐羅只是偶爾留宿。她把他藏在房間里,待外婆早晨出去打牌之後才開始正常活動,他們以為神不知鬼不覺。

直到有一天深夜,忽聞外婆大喊「著火」,二人扯上衣服就直衝進外婆卧室,卻沒見火光的存在。二人轉身走回房間,路過客廳時,打開燈,看見一襲黑衣的外婆坐在沙發上。

外婆什麼都沒說,轉身回房,摔上了門。馬格知道,外婆不想讓他們當她是瞎子,警告一記。其他事情也都不愛管,便作默許狀。

後來楊佐羅搬了過來。在這間21層的空中樓閣里,奇怪地住著3個人,外婆、孫女以及同居者。他們各做各的:燈泡壞了,楊佐羅修。該吃飯了,馬格做。早晨7點,外婆去打牌。

直到有一天,就是馬格麗特電影腳本里寫的那天,外婆看到快樂的他們,似乎是覺得老天不公,於是丟給馬格一本相冊,把所有的童年秘密以及不幸都揭露給她看。

馬格崩潰了。

20歲那年的一個早晨,陰天悶雨,知了叫個不停,楊佐羅煩躁地咒罵了幾句歡城政府,為何不向樹上噴洒藥水毒死知了,而讓它們一整個夏天都那麼禍害群眾。此時的馬格,舊傷並未痊癒,她的抑鬱症時好時壞。可是楊佐羅早已深知:這個女孩兒已經逆時針轉動了。

已過8點,都沒見外婆出去打牌。馬格不知出了什麼事。推開外婆房門時,外婆早已斷氣。她用白酒吞下了很多種葯,估計是藥箱里所有葯的總和,空瓶子歪歪斜斜地倒在床頭。外婆身穿那件舊的黑色旗袍,下擺上還掛著土,她光著腳平躺在床上,留了一張字條在枕邊,只幾句話:

「原本以為帶你離家換個地方活就可好轉,可到這方知,你才是災難的源泉,你可毀滅一切,你帶來的凈是愁苦。只有離開你才會真的好轉,一死便可與你永別,不再打擾。」

古怪的死法很符合外婆的性格,一身烏黑的裝束,一頭褐色的假髮,她一生說話聲音都不大,每天出去打麻將都在手上戴一枚藍色寶石戒指,回家之後就脫掉擦乾淨放好,她是很氣派的人,雖然一生苦命。

外婆的話變成了魔咒,她虔誠地相信了她的話,兀自認為是她的錯誤,讓每個人都不幸,先是父母后來是外婆。

馬格提出和楊佐羅分手。

楊佐羅妥協了,他知道如果不答應,馬格就會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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