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我生於芝加哥,出生在我自己親手做的一張餐桌上——至少我母親納塔莉堅持這麼認為。納塔莉是我的北極星、我的安慰者、我的守護神。我是她的第一個孩子,新生命的降臨讓她驚嘆不已,這種情緒一直伴隨著她。她跟別人談論我的時候必須藉助詞典:我是傑出的、天才的、漂亮的、機智的——當時我還不到半歲大。

我從來不管父母叫「媽媽」和「爸爸」。他們更喜歡我叫他們「納塔莉」和「奧托」,也許是因為這樣能讓他們覺得自己更年輕。

納塔莉·馬庫斯出生於俄國的斯拉維特加,在敖德薩 附近,當時還是沙皇統治時期。十歲那年,為了逃避俄國的反猶太運動,她母親安娜帶她來了美國。

納塔莉是個大美人,身高五點五英尺,長著一頭柔軟的褐發、聰慧的灰色雙眸和秀美的五官。她滿懷浪漫情愫,有著豐富的精神世界,雖然沒有受過正規教育,卻通過自學掌握了閱讀技能。她熱愛古典音樂和書籍,夢想是嫁給一位王子,兩人一起週遊世界。

她的王子就是奧托·謝契特爾,芝加哥的街頭小混混,六年級的時候就被學校開除了。奧托英俊瀟洒、富有魅力,納塔莉為什麼會受他吸引那是顯而易見的。他們兩個人都是夢想家,但是他們的夢想並不一致。納塔莉的夢想是一個浪漫的世界:住在西班牙的城堡中,在溶溶月色下乘剛朵拉漫遊威尼斯。而奧托的夢想儘是些不切實際的暴發計畫。有人說,構成作家的必要條件就是紙、筆和一個混亂的家庭,而養育我的正是這樣的家庭。

現在我要隆重推出馬庫斯家族:兩兄弟,山姆和艾爾;三姐妹,波琳、納塔莉和弗蘭。

與此對應的是謝契特爾家族,有五姐妹和兩兄弟:哈里和奧托,以及羅絲、貝絲、艾瑪、米爾德里德和蒂莉。謝契特爾一家性格外向、不拘小節,很受街坊四鄰的喜愛。馬庫斯一家則是內向保守。這兩家人不止是有所區別,壓根兒就沒有任何共同之處。不過,命運還是決定要拿他們來給自己尋開心。

哈里·謝契特爾娶了波琳·馬庫斯,奧托·謝契特爾娶了納塔莉·馬庫斯,蒂莉·謝契特爾嫁給了艾爾·馬庫斯,如果這還意猶未盡的話,那我告訴你,山姆·馬庫斯娶的是波琳最好的閨中密友。這樣的婚姻關係可真夠混亂的。

奧托的哥哥哈里是謝契特爾家族中最討人喜歡的一個。他身高五英尺十英寸,健壯有力,氣度威嚴。假使我們的家族是義大利的黑手黨,他就會是家族中的那位參謀。奧托還有其他人有事兒都去找他出謀劃策。哈里和波琳有四個兒子——西摩、埃迪、霍華德和史蒂夫。西摩總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其實他也就比我大半歲而已。

在馬庫斯家,艾爾最富魅力。他相貌堂堂、幽默風趣,講究生活情調,喜歡做的事情是賭博和跟人調情。山姆·馬庫斯則是一位嚴肅老成的政治家,他對謝契特爾一家的生活方式很看不慣。山姆在芝加哥的多處酒店裡經營衣帽間業務。

聚在一起的時候,我的伯伯、叔叔、舅舅們常常會湊到一個角落裡,談論一種神秘的叫做性的東西。這樣的談話好像很精彩的樣子。我暗自祈禱,這樣的談話會一直持續到我長大成人的那一天。

奧托生性愛揮霍,不管有沒有錢,他都要享受那種揮金如土的感覺。他經常會請上十幾個客人去昂貴的餐廳吃飯,結賬的時候再跟某位客人借錢。

納塔莉卻不能容忍跟人借錢或欠債。她這個人有著強烈的責任感。等長大一些之後,我開始意識到他們倆其實完全格格不入。我母親深感痛苦,因為她嫁給了一個自己無法尊重的人,而這個人也永遠無法理解她的內心世界。從我父親這方面來說,他娶了一位童話世界裡的公主,結果卻發現蜜月一結束,自己就陷入了無休止的混亂之中。

他們沒完沒了地爭吵,還不是那種尋常的拌嘴,而是滿懷仇恨、極其刻毒的大吵。他們找出對方身上的弱點:不遺餘力地予以攻擊。後來他們吵得實在太凶了,我只好倉皇出逃,躲進公共圖書館,躲到哈代兄弟 和湯姆·斯威夫特 那個寧靜祥和的世界中去。

有一天放學回家的時候,我發現奧托和納塔莉正在對罵,兩個人都滿嘴的髒話。我覺得自己再也忍不下去了,必須得尋求幫助,於是去了波琳姨媽、也就是納塔莉的姐姐家。我這個姨媽矮矮胖胖的,溫柔可親,為人實在又頗有智慧。

我到了之後,波琳看了我一眼,說道:「怎麼了?」

我淚眼婆娑地說道:「是納塔 和奧托,他們整天吵個沒完。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波琳皺了皺眉,「他們當著你的面吵嗎?」

我點了點頭。

「好,我來告訴你該怎麼辦。他們都很愛你,西德尼,他們都不想傷害到你,所以,下次他們開戰的時候,你就走上前去,對他們說,你不希望他們再當著你的面吵架。你能做到嗎?」

我點了點頭,「能。」

波琳姨媽的建議非常奏效。

納塔莉和奧托正在進行「吼叫競賽」時,我走到他倆面前說:「不要這樣對我。求求你們,不要當著我的面吵架。」

聽了我的話之後,他們兩個人都懊悔不迭,滿臉愧色。納塔莉說:「當然可以,你說得對,寶貝。以後不會這樣了。」

奧托說:「對不起,西德尼。我們沒有權利把自己的問題強加到你的頭上。」

自那以後,爭吵並沒有結束,不過至少,吵架聲是隔著卧室的牆壁傳過來的。

我們總是不停地從一座城市搬到另一座城市,因為奧托總在不停地換工作。如果有人問我我父親做的是什麼工作,我的回答會因我們當時所在的城市而有所區別。我們在得克薩斯的時候,他的工作地點是一家珠寶店,在芝加哥是家服裝店,亞利桑那則是一座已經挖空了的銀礦。在洛杉磯的時候,他的工作是賣牆板。

每年有兩次,奧托會帶我去買衣服。「服裝店」是停靠在一條小巷裡的卡車,車裡滿是各式各樣的漂亮衣服。那些衣服很新,連標籤都還在,而且價錢便宜得要命。

1925年,我弟弟理查德出生了。當時我八歲,我們一家住在印第安納州的加里市。我還記得當時自己是多麼地興奮,我有弟弟了,有了一個對抗黑暗力量的盟友。那是一生中最令我激動的事情之一。我為我倆制定了宏偉的計畫,滿心都是期待:等他大一些,我們就可以一起去做很多事情了。在他長大的過程中,我推著他跑遍了整個加里城。

大蕭條期間,我們家的經濟狀況就跟《愛麗斯漫遊奇境》中的情景相仿。奧托在外面操持他幻想中的超級大生意,我和納塔莉、理查德則住在陰森、狹小的公寓里。然後,奧托會突然現身,宣布自己剛剛做成了一筆大買賣,每星期有一千美元的進項。我們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呢,就稀里糊塗地去了另一座城市,住進了豪華的頂層公寓。一切就像是一個夢。

事實證明這一切就是一個夢,因為用不了幾個月,奧托的生意就會再一次打了水漂,我們又得搬到下一座城市,回到小公寓裡面去住。

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流離失所的難民。如果我們家有族徽的話,那肯定是一張搬家卡車的圖片。十七歲之前,我住過八個城市,上過八所小學和三所中學。我總是所在街區里的一個新來的孩子——一個局外人。

奧托是一個偉大的推銷員,我去新城市的新學校報到的第一天,他都會帶我去見校長,幾乎每次都能說服對方讓我升一個年級。這樣一來,我始終都是班上最小的孩子,結交朋友的障礙又多了一重。我也因此越來越害羞,假裝自己就是一個喜歡孤獨的人。這樣的生活真是讓人崩潰。每次我剛要跟別人交上朋友,離別的時候就到了。

納塔莉給我買了架小小的二手立式鋼琴,我也不知道她打哪兒來的錢。她還堅持要我去上鋼琴課。

奧托問道:「為什麼要他彈鋼琴?」

納塔莉說:「你就看著好了,西德尼有一雙音樂家的手呢。」

我很喜歡上鋼琴課,可是幾個月之後就上不成了,因為我們得搬到底特律去了。

奧托最喜歡炫耀的事情就是他這輩子從沒有完整地讀過一本書。我對於閱讀的熱愛都是納塔莉灌輸給我的。我喜歡坐在家裡,看自己從公共圖書館借回來的書,這讓奧托很是擔心,因為他覺得我本來應該在街上打棒球。

他總是說:「你這樣會把眼睛弄壞的。你怎麼就不能學學西摩堂兄呢?他正在跟別的男孩子一起踢足球呢。」

哈里叔叔就更過分了。有一次,我聽到他對我父親說:「西德尼看書看得太多,沒什麼好結果的。」

十歲的時候,我開始嘗試自己寫東西,事情就變得更糟糕了。當時有一本叫《早慧》的兒童雜誌舉辦了一次詩歌比賽,我就寫了首詩,讓奧托幫我寄過去參加比賽。

我寫東西的事情就已經讓奧托很緊張了,看到我還寫詩,他就更是緊張得不得了了。後來我才知道,他怕我的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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