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搶殼大戰 4、心若安處,便是故鄉

感謝上天的恩賜,讓中國西南有了一處叫作麗江的地方。許多人說,沒去過麗江會嚮往,去過了會愛上它。這裡的水,清冷有聲,潔凈無泥,穿街過巷,入院過牆;這裡的城,渾厚自然,枕水而建,從容伸展;還有沉靜安然的老橋,偉岸峻峭的雪山……江南水鄉的浪漫情致和高原古鎮的高亢壯闊,在此處完美結合。

坐在麗江三義機場貴賓室里的萬順龍,眺望遠處的雪山,感嘆道:「月影迷幻,流光滿地,對於這座古城,所有人皆是匆匆過客——無論是商是儒,為道為僧!」

「心若安處,便是故鄉!」一旁的谷偉民開口道,「不必執著於,去何處去,無謂計較他,歸何時歸。」

「谷總高論,在下佩服。」萬順龍頷首微笑。

谷偉民看了看錶:「萬總,時間快到了,我沒法再留戀古城的美景,得先上飛機了。」

「谷總,一路平安。」萬順龍端著一杯咖啡,「回河州的飛機一小時後起飛,再坐一會我也該走了。」

握手道別時,谷偉民又提到昨日球場上的較量:「萬總的高爾夫球技,的確不同凡響,這次我算領教了。」

「太客氣了。」萬順龍說,「昨天我們在玉龍雪山球場打了整整一下午,還是沒分出個高下。」

谷偉民說:「能和萬總這樣的高手過招,過癮啊。真希望我們的合作能順利推進,到時,就能經常在一起切磋球技了。」

「那是一定。」萬順龍說,「昨晚我們的溝通就很愉快,對許多問題也取得了一致看法。剩下的,都是一些細節問題。」

谷偉民開始起身拖行李:「儘管只剩下一些細節問題,但我還是希望能加快進度。大眾股份的情況萬總也清楚,真要有人趕在你之前,兄弟我也為難啊。賣給其他人吧,對不起萬總請我喝的酒;不賣,公司其他股東那裡不好交代。」

萬順龍哈哈笑起來:「真讓兄弟這麼為難,就是我這個當大哥的不對了。放心吧,不會有人比順龍集團的腳步更快。」

「那就好,那就好。」谷偉民再次伸出雙手,同萬順龍依依惜別。

飛機在跑道上緩緩滑行,機場周圍的景物依次向後倒去。速度越來越快,直至巨大的機身騰空而起。谷偉民坐在寬敞的頭等艙里,俯視身下的皚皚雪山,忽然有一種十分疲憊的感覺。

昨晚喝的麗江窖酒,口感還不錯,就是度數太低。這樣的酒,對谷偉民來說實在難說過癮。谷偉民好酒,尤其喜愛高度酒。多年來遍嘗天下佳釀,最令他魂縈夢繞的,還是母親酒坊里釀製出的高粱酒。

谷偉民的家鄉,就在江漢平原上的一座小鎮。父親是鎮上小學的民辦教師,勤勞的母親則以開酒坊為生。在清苦卻溫馨的少年時代,谷偉民每天放學回家的路上,總能聞到酒的香味。酒坊門前攤曬著酒糟,酒糟經陽光一曬,內里的酒精分子如母親懷裡的孩子受到水果吸引,歡快地跳了出來,滿場子上轉圈。

酒坊大堂里有十幾口大缸,兩個人合抱般粗。父親經常在紅紙上書寫各種字體的「酒」,母親再把這些紅紙貼在大缸上。缸口系著紅絲綢,猶如學校廣場上系著紅領巾的少先隊員。谷偉民課餘時間也會幫母親的忙——他將柴火塞進灶膛里,再瞅著酒順著竹筒子咕咕咕地往外冒。「酒出來了,酒出來了!」母子倆一起歡快地呼喊。

二十多年前,谷偉民懷揣著出人頭地的夢想,肩負著父母親人的殷殷期望,更帶著從小練就的好酒量,離開了美麗的故鄉。從此,他便很少回到那片並不富饒的土地。

大學四年,谷偉民幾乎沒有休息時間,他將全部精力撲在書本上。可與那些來自大城市名牌高中的同學相比,他的課業基礎還是太差。勤雖能補拙,可離出類拔萃卻差了一大截。大學畢業時,望著那些進入政府機關與大企業的同學,谷偉民心中充滿挫折感。

後來,他南下上海,加入了一家不知名的證券公司。十里洋場的紙醉金迷,註定與這個來自湖北小鎮的農家子弟無緣。七年滬上時光,谷偉民甚至連一套小戶型的首付款也沒能湊齊。在那個中國證券行業瘋狂生長的草莽時代,一幕幕大戲登台,一個個明星站到鎂光燈下,接受萬眾膜拜。而谷偉民,始終那般默默無聞。以至多年後,接受中國最著名財經期刊採訪時,谷偉民自嘲在上海灘時,「連個跑龍套的都算不上,頂多就是給劇組送盒飯」。

谷偉民畢竟是落魄的英雄,而不是可憐蟲。縱然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看客,他卻用自己的智慧,分析著每一出大戲的起承轉合,以及每一位明星的成敗得失。谷偉民雖然沒能擺脫窘迫的生活,但與大多數渾渾噩噩,一輩子都只會「送盒飯」的人不同,谷偉民已經練就了敏銳的商業嗅覺,以及對中國資本市場的深刻洞察力。身無半畝的他,積蓄起巨大的野心。他充滿自信,認為只要命運肯給他一次機會,他就能縱橫捭闔,掀起驚天巨浪。

為了這次機會,谷偉民最終同大他兩歲,而且離過一次婚,還帶著一個孩子的南洋富商之女陳嘉楣結婚。父母為此幾乎要同他斷絕關係,就連陳嘉楣的家人,也從骨子裡鄙視他,認為這個儀錶堂堂的中國男人,比那些吃青春飯的小三,只是下半身多了一根棍而已。

正是在一片嘲諷聲中,谷偉民開啟了自己的資本之旅。陳嘉楣違抗父母之命,悄悄借給他的兩千萬元資金,以幾何級數爆炸式增長。短短几年時間,谷偉民就成為縱橫滬港兩地、操盤數家上市公司的資本巨鱷。

甚至陳嘉楣的父親,面對這個自己曾經並不待見的女婿,也只能甘拜下風。剛結婚那會兒,谷偉民要與陳嘉楣一起回馬來西亞檳城老家過年,陳父以各種理由婉拒。最後妻子一家人去到檳城,谷偉民只好跟一幫菲佣在吉隆坡家裡「歡度新春」。最近幾年,陳父主動打電話,邀請谷偉民春節時去檳城,「一家人聚一聚」。谷偉民卻推說自己工作忙,來不了。

飛機熒幕屏上的航線圖顯示,客機一路向北,已進入湖北境內。腳下就是自己的故鄉,那片號稱千湖之國的美麗土地。谷偉民忍不住抬頭望了望窗外。可惜雲層太厚,除了白雲蒼茫,竟不見一物。這便是谷偉民生於斯、長於斯的土地,他生命中最摯愛的兩人——父親與母親也長眠在此。

父母都有幸看到了兒子功成名就的那一天。與天下大多數父母一樣,他們並不期望子女的報答,依舊過著平淡的生活。父親吃了一輩子粉筆灰,可惜只是一個民辦教師,連自己的身份問題也沒解決。父親四處寫信,還跑到縣政府上訪。谷偉民勸道:「解決了你的身份,政府又能補償多少錢?這點兒小錢,我直接給你不就得了!」父親卻連連搖頭:「這哪裡是錢的問題!」

三年前,鬱鬱寡歡的父親撒手人寰。悲痛之餘的谷偉民,想接母親去香港,母親卻死活不願意。此後,母親依舊靠開酒坊度日,甚至連谷偉民寄回的錢,她也捨不得用一分。她只對谷偉民提出一個要求:「以前缸子上的『酒』字,是你爸寫的。現在他人不在了,這字你接著幫我寫。」於是,谷偉民便經常在他豪華的辦公室里,握住特意買回的名貴毛筆,在一張張粗糙的紅紙上,寫下各種字體的「酒」字。之後,再將這些字寄回湖北老家。

就在四個月前,身體一直很好的母親也離他而去。據說離世當天的早上,母親還在釀酒。中午說有點頭暈,去床上躺了兩個小時就斷氣了。村裡的許多老人十分羨慕谷偉民的母親,人生四大福,生得好、病得少、活得長、死得快,不知她上輩子做了什麼好事,竟能走得這樣爽快?

想起這些,谷偉民的眼眶不禁濕潤。飛機開始下降,美麗的空中小姐,用溫婉標準的普通話通知,航班將在半小時後抵達首都機場。谷偉民俯瞰機窗外的華北平原,忍不住一聲嘆息。從起飛那一刻起,他就感覺十分疲憊。可惜四個小時的空中旅行,連盹都沒打一個。身體越疲憊,神經就越緊張。越是想休息,腦子裡就越會冒出各種各樣的事情。唉,這段時間一直在吃藥,失眠的癥狀卻沒有一點緩解。

谷偉民輕揉太陽穴,在心中安慰著自己:「要同時對付萬順龍與杜林祥這樣的人精,身體會不疲憊嗎?神經能不緊張嗎?」

谷偉民曾經頗為得意,自己為大眾股份同時找到兩個買家。比起得風氣之先的香港、上海,河州只能算邊鄙之地。那裡的開發商,不過都是些土豪,應該不難對付。就讓你們爭得頭破血流吧,老子坐山觀虎鬥,好不逍遙!

可惜幾番交手之後,谷偉民不得不承認,無論萬順龍還是杜林祥,都是一等一的厲害角色。談判中進退有據,節奏拿捏恰到好處,而且兩人似乎都已看出自己腳踏兩條船的伎倆,還故意擺出一副不徐不疾的姿態。

事已至此,谷偉民只得把危險遊戲繼續下去。儘管進展緩慢,但畢竟萬順龍與杜林祥還是在一步步靠近自己擺下的八卦陣。谷偉民已經打定主意,必要時可以把底線稍微降一降。不管是誰,只要出價高,動作快,就把這個殼甩出去,趕緊將資金套現。

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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