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狹路相逢 1、不當大官,如何干大事

第二天,杜林祥親自去機場送別賴敬東。回程的路上,他問坐在身旁的安幼琪:「上次咱倆說的庄智奇那事,後來怎麼樣了?」

「庄智奇說他考慮一下。」安幼琪說,「昨晚上聽賴敬東一說,你知道我不是瞎吹了吧。」

賴敬東的話,的確令杜林祥有所觸動。他點點頭說:「只要是人才,咱們就不能眼睜睜看他溜走。」

安幼琪笑著說:「你當初不是說,難不成當老闆的還去低聲下氣求員工嗎?」

杜林祥也笑了:「你有一個缺點,就是記性太好。」

安幼琪說:「既然求賢若渴,要不我把庄智奇帶到你辦公室,你親自跟他談一次?」

杜林祥思忖了一會:「算了,你告訴我他住哪兒,我親自上門找他。」

安幼琪說:「上次你說我是蕭何月下追韓信,這回你自己要當三顧茅廬的劉備?」

杜林祥笑而不語。他的心思,自然不是安幼琪能全明白的。

數日後的一個傍晚,杜林祥按照安幼琪提供的地址,獨自一人開車前往庄智奇的住處。庄智奇住在市中心的一處老舊小區里,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還是岳父生前留下的杜林祥將車停在路邊,一個人走了進來。小區的樹蔭下,一群人正圍坐在一起下象棋。杜林祥遠遠望去,在棋盤跟前托腮沉思的,不就是庄智奇嗎?今晚天氣悶熱,圍在棋盤邊的人,大多是白色背心搭配短褲,腳下踩著一雙塑料拖鞋。唯獨這個庄智奇,一身裝束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褐色長褲與天藍色T恤熨燙得筆直,一雙黑色皮鞋擦得鋥亮。尤其在這樣一個大熱天,庄智奇還將T恤嚴嚴實實地扎進褲子中。

杜林祥一眼就看出,庄智奇身上穿的不是什麼名牌,置辦這幾件行頭,怎麼著也超不過一千元。可就這樣一身打扮,庄智奇還要費盡心思熨燙整理一番!

杜林祥不禁想起兒時在村小讀書時的老師。這位老師姓何,據說留過洋,新中國成立前還在舊政權里當了個不大不小的官。正因為這一點,他才被發配到偏遠的農村。何老師自然是村裡公認最有文化的人,另外他的許多生活習慣也顯得不合時宜:堅持每天刮鬍子、刷牙;領到工資就買回一摞宣紙練字;出席村裡的紅白喜事前,還會將瓷杯盛滿熱開水,並以此替代電熨斗,將一條洗得發白的褲子熨出一條醒目的褲線。

後來落實政策,何老師回到縣城。一個快六十歲的老頭兒,黃土都埋了半截,他卻東挪西湊弄來點錢,買了架二手鋼琴擺進自己不足四十平方米的小屋裡。

少不更事的杜林祥,也曾嘲笑過何老師。這些年來,他的思想卻發生了變化——原來在普遍貧窮的年代,世代貧農與落魄貴族還是不一樣!落難的英雄畢竟不是可憐蟲!

再看看眼前的庄智奇,杜林祥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此人會是賣馬的秦瓊、刺配滄州的林沖嗎?」

杜林祥是個粗人,琴棋書畫里,唯一有點造詣的就算象棋了。小時候愛在村口跟長輩對弈,出來打工後,還會去路邊和那些江湖藝人下幾局殘棋。久而久之,他的棋藝竟罕有對手。

杜林祥往棋盤上一看,不禁搖了搖頭。庄智奇的局面煞是被動,雙車盡失,士象不全,就剩下一馬一炮,在和人家苦苦周旋。「開盤時一定下得很臭,不然怎麼把好東西全丟了。」杜林祥低聲自語。

旁邊的一位老人搭話說:「小庄能撐到現在已經不錯了。他可是先讓出一車一炮,才和人家下的。」

聽了這話,杜林祥有些吃驚。他又看了幾步棋,感覺庄智奇對面坐著的,絕非一個菜鳥。和這種級別的人對陣,庄智奇居然主動讓出一車一炮?身旁又有一個中年人說道:「他不讓子怎麼行?他要不讓子,這裡沒人能下贏他,那還有啥子意思?」

這一番吵鬧,也讓庄智奇抬起了頭。他一眼瞧見杜林祥,頗為吃驚:「杜總,你怎麼到這兒來了?來找人?」

杜林祥笑著說:「嗯,來找人。看見有人下棋,就過來瞧瞧。」

「哦。那你去忙,我這兒正下著,就沒法陪你了。」無論過去、現在,不管在國企、民企,庄智奇體內就沒有拍馬屁的基因。

「我找的人就是你啊。」杜林祥說。

庄智奇更吃驚:「找我有什麼事?」

杜林祥拍了拍他肩膀:「有事一會說,你先把棋下完。」

庄智奇「哦」了一聲,又埋頭鑽研起棋局。不知是杜林祥的到來,攪亂了他的心緒,還是開局就讓出一車一炮,力量過於單薄,十分鐘後,庄智奇終於敗下陣來。

庄智奇剛要起身,杜林祥卻來了興趣:「別忙,咱們再來殺一盤。」

庄智奇顯得不太情願:「咱倆就別下了。」

杜林祥卻說:「怕什麼,我又不叫你讓子。咱們就兵對兵,將對將,認認真真下一局。」

旁邊立時有人發出噓聲:「老莊不讓棋,你會輸得很慘。」

「誰說的?」杜林祥有些不服氣,「他能贏你們,未必能贏我。」

被杜林祥一激,庄智奇湖南騾子的脾氣也上來了。好你個杜林祥,論錢我不如你多,論下象棋,這麼多年我已是求一敗局而不可得。

庄智奇坐下來,在棋盤上布好子。杜林祥讓他先走,庄智奇卻執意不肯:「來者是客,理應你先走棋。」

杜林祥也不客氣,把炮往中間一移,來了個「當頭炮」。庄智奇悠閑地點燃一支煙,不緊不慢地把馬支起來。圍觀的人又開始七嘴八舌地議論,有人說走車,有人說飛象,一時吵翻了天。

差不多半小時後,庄智奇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棋盤上,杜林祥的雙馬已殺至對方腹地,遠遠地還有一枚炮坐鎮中路,時刻準備給予庄智奇致命一擊。庄智奇的一個車,老是被牽制在邊路,發揮不了多大作用。最可氣的是自己那個馬,一開始就被別住腳,始終不能躍出本方半場。

觀棋不語的真君子太少了!儘管小區里的人都承認棋藝不及庄智奇,但此刻卻一個個跳出來支著,吵得庄智奇心煩意亂。又過了十分鐘,隨著杜林祥大軍合圍,庄智奇只得繳械投降。

圍觀的人不禁嘖嘖稱奇。真是天外有天,原來戰無不勝的庄智奇,也有技不如人的時候。

庄智奇無奈地搖著頭:「沒想到杜總的棋藝如此精湛。棋下完了,有什麼事到我家去說吧。」

庄智奇家中的陳設很老舊,卻收拾得一塵不染。客廳正中掛著一幅遺像,黑白照片上是一位面容清秀的女子。杜林祥知道,這女子便是庄智奇的亡妻陳宜津。

庄智奇與陳宜津的故事,杜林祥曾聽安幼琪講過。兩人相識於北京的校園內,並在那裡私訂終身。當初庄智奇有著自己的人生規劃,大學畢業後回湖南老家,家人也在省城長沙為他聯繫好了一份令人羨慕的工作。已墜入愛河的陳宜津,也期盼著畢業後跟隨自己的情郎,一起去那秋風萬里芙蓉國的楚雲湘水之畔,一起去灑滿帝子愛情之淚的斑竹故園,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為丈夫漿洗縫補、生兒育女。

然而陳宜津父親的一場車禍,改變了兩個年輕人的生活軌跡。為了照顧癱瘓在床的父親,陳宜津不得已回到老家。為了心愛的女人,庄智奇也背井離鄉來到河州。初入冶金廠的庄智奇,被單位當作重點培養對象,他的工作很忙,業餘時間還要攻讀碩士課程。可即便這樣,庄智奇依舊和妻子一起照顧癱瘓的岳父。接尿端屎,翻身擦背,任勞任怨,旁人都說這樣的女婿,不知比兒子強多少倍。

岳父最終撒手人寰,更大的打擊卻接踵而至——陳宜津被檢查出罹患乳腺癌。那時正值河州冶金上市衝刺階段,庄智奇晚上在醫院照顧妻子,白天來到單位又像加滿油的引擎。

上市成功了,企業卻因為一把手的貪腐案陷入危機,庄智奇不可避免地被卷了進去。庄智奇被通知去接受問詢時,因為長期化療而瘦骨嶙峋、頭髮掉光的陳宜津,便時常扶著欄杆守候在樓下。性情溫和、從不發脾氣的陳宜津,有一次竟然拖著病體衝進調查人員的辦公室,聲嘶力竭地吼道:「我丈夫是清白的。我活不了幾天了,誰要和我丈夫過不去,我就和他拚命。」這一幕,連調查人員都感動得落淚。

陳宜津走後,庄智奇沒再結婚。他悉心照料著兒子,每年亡妻的忌日,他都會捧著鮮花來到墳前,再用口琴演奏一曲陳宜津最喜歡的《天空之城》。

安幼琪在給杜林祥講庄智奇的往事時,眼眶都濕潤了。這段故事無疑也增加了她對庄智奇的好感。哪一個女人,不希望遇到一個甘願呵護照顧自己的體貼男人?哪一個女人,不渴望擁有一段刻骨銘心的專一愛情?

兩室一廳的小戶型,被男主人收拾得井井有條。最大的卧室當作書房,自己和兒子在小卧室里搭了兩張床。客廳、餐廳合二為一,就連小孩平時做作業也在這裡。庄智奇的兒子今年九歲了,小孩很有禮貌,見杜林祥進屋,不待庄智奇介紹,就主動問候:「伯伯好!」

為了不打攪兒子做作業,庄智奇將杜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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