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輿情危機 4、真話與假話之間,還有一種模稜兩可的話

緯通集團遭遇媒體輪番炮轟,把呂有順都給驚動了。他派出市委宣傳部的一位副部長,說是來協助緯通處理輿情危機。

這位副部長姓陰,據說是河州的一位大才子,尤其擅長寫賦。在河州的政商圈子裡混久了,杜林祥也知道許多官場人物的典故。譬如這位陰部長,有一條關於他的段子便流傳甚廣。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官場上流行稱呼領導時把「長」字去掉,比方陳局長直接叫陳局,李處長直接叫李處。陰部長當上宣傳部副部長後,也有人叫他「陰部」。

對這個稱呼,陰部長自然心裡不是滋味。他在多個場合說過,希望大家別這樣叫。隔了一段時間,幾名從縣裡來掛職的同志,不知道這條規矩,又在辦公室里稱呼「陰部」。碰巧另一位副部長路過,便一本正經地教訓道:「你們再這樣叫,人家陰部長毛了。」

杜林祥是在一次飯局上聽到這條段子的,當時笑得合不攏嘴。同桌的另一位官員則感嘆道:「漢字真是博大精深,同樣幾個字,斷句不一樣,意思就大相徑庭。『陰部長,毛了』和『陰部,長毛了』差得太遠。」

杜林祥自然不會在稱呼上犯錯。宴請宣傳部一行時,都是畢恭畢敬地稱呼「陰部長」。陰部長也是個性情中人,幾杯酒下肚,便拍著胸脯保證要發動河州所有媒體,打一場漂亮的輿論反擊戰,把那些外界的不實之詞一一戳穿。

接下來一連幾天,《河州日報》《河州晚報》等本地媒體,都刊發了大量報道,為緯通集團辯護。可這一輪報道過後,又引來外地媒體新一輪針鋒相對的質疑,甚至有人在網上發帖,說杜林祥手眼通天,花錢買通了當地報紙。

看著網上鋪天蓋地的輿論譴責,還有秘書送上來的各種報刊,坐在辦公室里的杜林祥,心裡真是憋著一團火。他不知道對手在哪裡,也不知道該如何還擊,只能天天等著人家罵上門來。

說輿論能殺人或許誇張,但要毀掉一個人卻是輕而易舉。這不,杜林祥的奸商形象已躍然紙上。不少媒體刨根問底,說他與某位市領導關係密切,又說他與某位公司高管關係曖昧,還有的說他的小舅子捲款潛逃……總之所有陳穀子爛芝麻的事,都被翻了出來!

最可氣的是一家北京的報紙,該報記者打電話給河州市公安局,問「對於發生在緯通集團內部的這起刑事案件,警方是否會繼續調查」,公安局當然回答說「展開調查」。可報紙的標題卻寫成「河州警方稱將調查緯通集團」。

這就是典型的「標題黨」手法!你不能說他這個標題不對,但它又的確能引導讀者展開錯誤聯想。於是,緯通集團遭到調查、杜林祥本人已被警方控制的流言四處傳播。

連日來媒體的撻伐,讓杜林祥心力交瘁。一天,他正坐在辦公室看文件,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拿過來一看,來電號碼是一個北京地區的座機。該不會又是哪路記者打來的吧?杜林祥現在看到010打頭的電話,心裡都會一陣發毛。

杜林祥猶豫再三,終於按了接聽鍵。手機中立刻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三哥,你最近還好吧?」

「哦,是小袁啊。你怎麼不用手機?我剛開始一看是個陌生號碼,還不想接呢。」杜林祥說。

打來電話的正是袁凱。自從上回因為摩天大樓的事不打不相識後,杜林祥與袁凱的關係日漸熱絡。杜林祥欣賞袁凱的才氣,袁凱也感激杜林祥關鍵時刻的「仗義相助」。袁凱本來稱呼杜林祥為「大哥」,後來杜林祥卻說:「我在家裡排行老三,許多人都叫我三哥。你也叫我三哥吧,我聽著順耳。」袁凱自然受用不已。從「大哥」到「三哥」,彷彿表示杜林祥已把袁凱當成自家人。

跟袁凱關係密切之後,杜林祥也不忘叮囑公司內的人,一定要守口如瓶。千萬不能讓袁凱知道,他父親上回在「花茶館」里被抓,其實是杜林祥設的圈套。

「我人在辦公室,所以就用座機打的。」袁凱說,「三哥,我看最近有許多關於緯通集團的新聞,是怎麼回事?」

「唉,別提了。我這回是被記者們給修理慘了!」杜林祥唉聲嘆氣。說到這裡,他突然想起,電話那頭的袁凱,曾經不就是個記者嗎?

從河州到南方某著名媒體,袁凱都是響噹噹的名記。後來面對殘酷的現實,袁凱拋棄了堅守多年的新聞理想,成為一名不折不扣的媒體混混。他靠采寫負面新聞,並以此勒索企業與地方官員,搞了不少錢。

杜林祥說:「小袁,你倒說說,這次為什麼媒體盯著我不放?我他媽招誰惹誰了?」

袁凱笑著說:「三哥,不是你招誰惹誰,而是你整天給記者們提供新聞素材。記者們可喜歡你了,有了你,他們天天都能掙稿費。」

杜林祥像是明白了什麼:「你的意思,我這次應對媒體時屢屢失誤?」

袁凱思忖了一會說:「咱們不是外人,有話就直說了。我是專業媒體人出身,站在我的角度,三哥這次大大失策。」

「我馬上叫秘書給你訂機票。你今晚就飛回來,我要好好向你請教。」杜林祥有個優點,就是不擺架子,不恥下問。只要他不懂的東西別人能懂,就會毫不猶豫地「夜半虛前席」。

袁凱有些驚訝:「三哥,今晚就回來,是不是太匆忙?」

杜林祥說:「沒什麼匆忙的!怎麼和媒體打交道,我一點經驗也沒有。這次稀里糊塗被人家糟蹋得這麼慘,接下來怎麼應付,正想找個人請教。」

袁凱不好推辭,說:「好吧,我馬上打的去首都機場。」

下午四點過,袁凱趕到了緯通大廈。這座洪西第一高樓的六十六層,杜林祥正在自己寬大豪華的辦公室里等候著袁凱。

兩人一見面,杜林祥就怒氣沖沖地說:「我剛和北京刪帖公司那幫小子通了電話,把他們大罵了一通。收了我的錢,屁事也辦不好,網上鋪天蓋地針對緯通的負面報道。小袁,這些刪帖公司以往不是很牛嗎,這次怎麼也不行了?」

袁凱點上一支煙說:「顧名思義,刪帖公司就是刪除網站上的各種帖子。比如哪個網友在論壇上發布了一條帖子,刪帖公司就動用各種關係,把帖子刪掉。幾年前我寫的三哥公司強拆鬧出人命的帖子,就是這樣被刪的。但這次不同,各家媒體已經介入,並采寫出大量報道。這些都是專業媒體采寫出的新聞,再經由門戶網站轉載,與普通網友發布的帖子不是一回事。刪帖公司當然無能為力!」

袁凱繼續說:「刪帖應該是一種前端危機公關。就是說有網友發布了帖子,而眾多新聞媒體還沒有跟進時,通過刪帖就能把危機扼殺在萌芽狀態。一旦大批媒體跟進,刪不刪帖的,就不重要了。打個比喻吧,刪帖就是感冒沖劑,一般的感冒發燒,吃它當然管用,可要已經燒成肺炎了,它自然就不行。不是葯的質量有問題,而是不對症。」

杜林祥苦笑著說:「看來是我這個庸醫,開錯了方子。」他接著說:「這個帖子上午才出來,為什麼那麼多媒體下午就跟進?」

袁凱說:「因為這個帖子,太有新聞價值。那些坐在辦公室,正為找新聞發愁的記者,一看這帖子肯定像打了雞血般興奮。」

「所謂新聞價值,就因為死了個人?」杜林祥問。

袁凱搖搖頭:「新聞價值是個很殘酷甚至很冷血的標準。它不在乎人命,只關心新聞。哪怕河州一輛大巴翻出高速路,死了一二十個人,也不如死一個陶雪峰有新聞價值。因為陶雪峰是被工人打死的,這才是最大的新聞看點。」

袁凱接著說:「非洲的一場內戰,動輒死幾萬人,美國『九一一』事件死了三千多人,可全球媒體無一不把『九一一』事件當成重大新聞。我倒不認為這是什麼偏見,反而是尊重新聞規律的表現。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非洲地區內戰頻繁,仗打多了,那就不叫新聞。『九一一』事件史無前例,當然就是大新聞。」

聊起新聞,袁凱總有些激動,已被磨滅的理想與熱情似乎又在體內涌動。他不禁回憶起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在廣州的地下室里,抽著五塊錢的白沙煙,瘋狂敲擊鍵盤,秉筆直書,激濁揚清。唉,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幾多風雨。當年的袁凱,怕是再也回不來了。如今的他,是算幡然醒悟抑或自甘墮落,誰也說不清!

杜林祥的話又把袁凱拉回現實:「小袁,你覺得我這次應對媒體時,是不是有些地方做得不好?為什麼記者老是對我窮追猛打,扭住不放?」

袁凱深吸了一口煙,說:「三哥,我覺得你這次應對媒體時,走了三步臭棋,才會如此被動。」

杜林祥很喜歡袁凱講話直來直去的性格,他挺直腰板問道:「哪三步臭棋?」

袁凱說:「誠如我剛才所說,這件事最大的新聞價值,不是一個人死了,而是作為總經理的陶雪峰,被工人們活活打死。如果你一開始不向記者承認陶雪峰是被工人打死的,這件事的新聞價值就會大打折扣。」

杜林祥有些不解:「事實擺在那裡,難道要我公然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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