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有舍才有得 4、大師遠去,再無大師

一天中午,杜林祥正在辦公室整理文件,為下午的會議做準備。安幼琪卻敲門進來:「我臨時有點私事,下午的會想請個假。」

「什麼事?下午的會是專門研究營銷方案的,你這個負責營銷的副總缺席,會還怎麼開?」杜林祥也很奇怪,安幼琪是個近乎於「工作狂」的人,很少為私事請假。

安幼琪說:「洪西大學的柯文岳教授,以前是我的系主任。我剛聽說,他的老伴前幾天去世了。上午跟柯老打電話,他說明天就要出去旅遊散心,所以我想趕在下午去看望一下。」

提起柯文岳的大名,杜林祥可是知道的。此人出身於洪西望族,祖上在明清兩代都出過進士。解放戰爭時,柯文岳的父母帶著兩個弟弟遠走台灣,只剩下柯文岳與妹妹留在大陸。按說以柯文岳的背景,在那個年代是不容易有出頭之日的,可他硬是憑著自己的發憤苦讀,年紀輕輕就成為名震洪西的大學者。「文革」爆發,柯文岳成為中央「文革」小組點名要打倒的反動學術權威,據說北京專門有人發了話,說柯文岳「年紀很小,影響很壞」。他被關進牛棚,度過了近十載晦暗時光。妹妹也在那時遭遇車禍,一條腿截肢,從此只能在輪椅上生活。

去往台灣的父母與兩個弟弟境況也不大好。柯文岳的父親長期以來思想左傾,後來在白色恐怖中,被台灣當局當作「匪諜」處決。母親與兩個哥哥成為「匪諜」家屬,甚至一度在高雄街頭靠擺地攤為生。

當兩岸中國人都走出那段風雨如晦的歲月的時候,柯家人也迎來了希望的曙光。柯文岳重新回到大學任教,成為洪西經濟學界泰斗。身殘志堅的妹妹,幾乎靠自學成為全國著名的翻譯家。台灣的兩個弟弟,一個遠赴美國,在常春藤名校擔任化學系教授,一個是台灣電腦行業的著名企業家。

柯家人的經歷,堪稱百年中國的一幅縮影。海峽兩岸的電視台都針對他們家族拍攝過專題片。在洪西,哪怕省委書記見到柯文岳,都得尊稱一聲「柯老」。一次飯局上聊起柯家人,向來心高氣傲的呂有順也大發感慨:「聰明有種,富貴有根,有時不得不相信血統論啊。你看柯家人,不愧是名門望族之後。在那種環境下,兄妹幾人不管身在大陸或台灣,一個個都不墜青雲之志。外部環境稍有改善,又全都出人頭地!」

杜林祥也想見識一下這位傳奇人物,就說:「下午的會改期吧!我和你一起去看望一下柯老。」

柯文岳至今居住在洪西大學的老宿舍內,那間兩室一廳的居所,還是20世紀80年代的建築。杜林祥的汽車駛到樓下,卻瞧見路邊停著一輛奧迪A8,車牌號是五個「8」。這是萬順龍的座駕,萬順龍特別喜歡「8」,手機尾號是四個8,座駕的車牌則是清一色的8。

杜林祥問:「難不成萬順龍也來看望柯老?」

「這有什麼奇怪的!」安幼琪說,「萬順龍的父親就是柯老的同事,他老婆馬曉靜也是柯老的學生。」

「你認識馬曉靜,怎麼以前沒聽你說過?」杜林祥問。

「說她幹嘛?」安幼琪說,「馬曉靜比我大幾屆,算是我的師姐。以前只知道有什麼一個人,卻很少接觸。馬曉靜上大學時還算有幾分姿色,不時傳出緋聞。據說她和一位教英語的外教發生過關係,肚子里的混血兒都四個月了,最後才去引產。也不知萬順龍怎麼想的,撿這麼一雙破鞋!」

唉,女人何苦難為女人,可惜女人又最愛難為女人。這方面,竟然連安幼琪也不能免俗。提到風姿綽約的馬曉靜,安幼琪的話里總有一股酸酸的味道。杜林祥沒見過大學時代的馬曉靜,但可以想見,如今依舊光彩照人的馬曉靜,青春年少時該是何等楚楚動人。即便安幼琪所說屬實,馬曉靜真和什麼外教發生過關係,杜林祥也不認為人家就是破鞋。這種鞋,好多男人一輩子也沒福氣穿。當然,這些心裡話是不能對安幼琪說的。

柯文岳的房門並沒鎖,屋內還不時傳出爽朗的笑聲。杜林祥、安幼琪進門後,果然看見萬順龍夫婦也坐在裡面。杜林祥心中納悶,不是說這位老先生剛剛喪偶嗎!怎麼不見一絲悲戚?

安幼琪向柯文岳介紹:「柯老,這位是杜林祥,我現在的老闆。他久聞柯老大名,今天也跟著我來看望你。」

「哦,就是緯通集團吧?」柯文岳說,「最近走在街上,經常看到你們公司的廣告。」

柯文岳轉過身來,正想介紹一下萬順龍與馬曉靜,萬順龍卻說:「柯老,不用你介紹了,我們都是熟人。」上次被拒絕之後,萬順龍還是展現出大將風度。在許多場合,他甚至刻意表現出同杜林祥關係親密的樣子。

馬曉靜也笑吟吟地說:「杜總的企業如今發展很快,已經成為河州地產界的學習標杆了。」

杜林祥臉上依舊是那副憨憨的笑容:「比起萬總和馬姐,我那點生意不值一提。」落座後,安幼琪說:「柯老的精神狀態很不錯嘛!」

柯文岳笑了笑說:「生老病死,那是誰也無法左右的事,傷心也沒用。老伴臨走前,我跟她說了,到了天堂後,安心等我幾年,我就去找她,爭取下輩子繼續做夫妻!」

安幼琪問:「柯老這次出去旅遊,多久才回來?」

柯文岳說:「怎麼著也得大半年吧!我先去台北,在我三弟那兒住一段時間,也給父母掃墓,我父母就長眠在陽明山第一公墓。然後再去美國東海岸,找二弟敘舊聊天。最後是加州,到我女兒家裡小住一段時間。」

馬曉靜插話道:「柯老的女兒現在可不得了,已經是美國矽谷一間著名實驗室的首席科學家。」

聽到這,杜林祥又想起了呂有順那句話,「聰明有種,富貴有根」。你瞧人家這一家子,個個堪稱人傑!

聊天中,萬順龍又問柯老最近有什麼新書沒有,柯文岳開心地說:「有啊,最近我剛寫了一本關於民營經濟研究的書。正好今天在座的都來自民營企業,我就送你們一人一本。」

四人開心地接過書,只聽柯文岳繼續說:「年紀大了,頭腦反應也不敏捷,按說這時不該出來寫什麼書,做什麼研究,應該把路讓給年輕人。不過後來發現,年紀大也有年紀大的好處。就是我已經無欲無求,很多事放得開,在不違背大原則的情況下,可以講點真話。」

萬順龍很有感觸地說:「柯老這話說得透徹!我認識很多中青年學者,儘管滿腹才華,卻始終沒有什麼驚人成就。究其原因,這批人要麼是官迷,整日想著如何往上爬,做學術研究也謹小慎微,不敢越雷池一步;要麼就是財迷,就想著怎麼撈錢,根本沒把心思放在學問上。」

柯文岳嘆了一口氣:「也不能全怪他們。現在的社會風氣就很浮躁,任何人生活在其中,也只能去追名逐利。」

杜林祥早就聽說,柯文岳是有名的市場經濟學者,在任何場合都不忘為市場經濟、為民營企業鼓與呼。杜林祥問道:「柯老,現在社會上很多人罵民營企業。尤其是在國企改制的過程中,不少民企通過向官員行賄,低價買走了國企,造成國有資產流失,那些因此下崗的工人也境遇悲慘。我雖然是做民企的,但對這些現象也很痛恨。遇到有人厲聲斥責時,只好默不作聲。」

柯文岳說:「正因為如此,才證明了國企改制的必要。你想一想,是誰賤賣了國企?不就是那些原來的廠長、經理以及上級政府部門負責人嗎?而這些人,平時不就是企業的經營管理者嗎?在改制過程中,他們尚且大搞權錢交易,造成國有資產流失。那麼在平時,他們會認真地經營企業,對國家、對職工負責嗎?」

萬順龍說道:「柯老一席話,讓人茅塞頓開。可惜啊,現在像您這樣的大師,越來越少。」

柯文岳哈哈笑道:「『大師遠去,再無大師』,這句話我一定程度上贊同。但並不是說後來的學者能力不如我們。而是說現在的社會氛圍,就不可能誕生大師。」

安幼琪問:「為什麼?」

柯文岳說:「何為大師?錢學森是大師,季羨林是大師。錢學森研究火箭,季羨林長於梵文。我想請教各位,你們懂火箭與梵文嗎?」

看眾人搖頭,柯文岳又問:「既然不懂,你們為何認定錢、季二人為大師?」

屋內又是一片沉寂。還是柯文岳開口道:「那是因為,他們的成就,在學術界得到公認。最後你們這些非專業人士,也認同了這種說法。想來也不奇怪,既然是大師,必定在某一領域造詣頗深。普通人如何懂得他們在研究些什麼,當然只能尊重學術界的公評。」

「這和『大師遠去,再無大師』有什麼關係?」萬順龍問。

柯文岳說:「要讓普通人也認可學術界的意見,學術界自然就要具有很強的公信力,甚至得堪稱社會道德的良心與底線。也因為這份公信力,所以當學術界說某人是大師時,外人才會相信。現在的學術界不容樂觀啊,連那些確有真材實料的學者也跟著遭殃。」

誰是真正的大師,杜林祥不知道,但經過短暫的接觸,他認定了一點:大名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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