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馬援祭 三、死結

馬援得到劉秀的批複後,即率軍開進壺頭山。然而,當他一頭扎進壺頭山,就發現自己已經跳進了一個可怕的陷阱。

首先,蠻兵的迎戰熱情超出想像。他們據險守要,一副蠻的不怕橫的的玩命樣子。其次,壺頭山裡水流湍急,戰船無法前進。

更可怕的是,正逢天氣酷熱,瘟疫橫行,大批戰士病死。更更可怕的還在後面,馬援也被傳染了瘟病。於是,漢朝遠征軍就像一艘開到陸地的戰船,欲進不行,欲退也不能,活活卡死在壺頭山裡。

山上的蠻兵都看到了山下那一幕。他們都樂了,搖旗吶喊,向馬援發起了攻擊。於是,馬援被困住了,屬將把他安置在溪邊的一個石洞里。

洞里一片潮濕黑暗,他靜靜地躺著,目無寸光。就像一盞枯燈,彷彿一縷輕風,即可捻滅。

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一股從未有過的絕望像瘟疫一樣,死死掐住馬援的咽喉。他沒想到,平生跟蠻夷無數次較量,從來沒有輸過。可是這次,史無前例地要輸了。

每當聽到蠻兵喊殺聲,馬援都要叫人扶他起床,掙扎著爬到洞口觀察敵情。戰鬥,以英雄的名義,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戰鬥到底。看著馬援那悲壯的英雄背影,左右侍衛的眼淚都情不自禁地流了出來。

馬援就要倒了,不是所有人替之憂愁。我們看到,有一撥人正在準備鳴炮前進,準備一腳把他踩到底。

第一個跳出來要踩馬援的人,是副將耿舒。

耿舒給哥哥耿弇寫了一封信,大吐苦水。說馬援老了,思想守舊得更厲害了。如果不是因為他剛愎自用,不聽從他的建議,遠征軍就不會困在山裡。現在好了,你馬援不行了,他也要跟著遠征軍一起搭上全部。

於是,耿舒在信里數落了馬援二宗罪:獨斷專行,聽不進別人的意見,導致計畫失敗,選錯了進攻路線。這是其一。思想保守,當蠻兵集結時,沒有果斷出擊,反而像個西域小商販似的,每走一步都要駐營,錯失殲敵機會。這是其二。

最後,耿舒又加上一條:當初我就預測,走壺頭山可能會暴發瘟疫,事情果然不出我所料。

耿舒這封信當然不是倒倒苦水就完了。耿弇收到信後,他什麼都明白了,但什麼都沒說,只是把它轉交給劉秀。很快,劉秀就表態了。劉秀的意見的確叫人意外——發誓要追究馬援的責任。

自劉秀造反以來,很少追究將領責任。鄧禹、吳漢等犯錯誤時,都只是挨罵,啥懲罰都沒有。劉秀要拿馬援這等大將開刀,在他的政治生涯中是開天闢地的。

有人可能想不通了,劉秀向來不挺好說話的嗎,這一次怎麼下狠心,連個老將軍都不放過。

事實上,劉秀這個動作耿弇不覺得奇怪,鄧禹也不覺得奇怪。因為他們都知道,劉秀好說話,但他做事也是有底線的。只是可惜,馬援已經屢屢突破了劉秀的防守底線。

劉秀的底線是什麼,就是諸將不要太過貪功。馬援好功,劉秀遲早是要收拾他的。在此,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諸位,這一次,劉秀不是罵罵過嘴癮的,他是要動真格的了。

諸位想想,縱觀劉秀一生的軍事生涯,自昆陽之戰後,他作出過極其錯誤的軍事決策嗎?沒有。相反,他置身戰場之外,還能運籌帷幄,作出準確判斷,成功地指揮前線將領作戰。這一點,相信鄧禹和吳漢是深有體會的。

在一個沒有衛星定位,沒有電話線的古老戰場上,劉秀屢屢勝算,實在是個天大的奇蹟。這樣的軍事奇才你不服都不行。不過,現在問題來了。當馬援和耿舒把報告打到洛陽後,劉秀這麼一個軍事天才竟然批准了馬援的方案。難道劉秀就沒看出,馬援的方案存在致命漏洞嗎?

我認為,劉秀看到馬援報告的時候,心裡早就在暗笑了。縱橫江湖N年,他的決策從來沒有失過手。但是,這一次,他要失手。

假裝失手,為馬援,也為自己。

在政治的博弈場中,技術居重,與道德無關。避開道德不談,劉秀要洗掉馬援這張老牌,實屬技術上的取捨衡量。馬援必須出局,不然,若干青年俊傑將無法出頭。

比如,那個姓竇的,還有那個姓梁的。姓竇的,叫竇固;姓梁的,叫梁松。臉孔很陌生,可他們的能量一直都徘徊在牛A與牛C之間。竇固,竇融弟弟的兒子;梁松,梁統的兒子。

諸位是知道竇融的,有人可能會沒聽說過梁統,就更別提梁鬆了。

梁統,馬援老友,字仲寧。早年,梁統闖蕩江湖,即被拜為酒泉太守。赤眉兵起,向北要搶他的地盤,他和竇融一道出兵保境有功,被拜為武威太守。隗囂造反,梁統又與竇融一道與劉秀會師,亦有功。隗囂兵敗,竇融被召往洛陽,梁統也跟隨前往。竇融吃大肉,梁統吃小肉。兩人都被封侯,同時,梁統還被拜為太中大夫。

老爹種樹,兒子乘涼。梁統兒子梁松得勢甚快,娶了劉秀女兒,成了乘龍快婿。竇固呢,也託了伯父竇融洪福,成了劉秀另一乘龍快婿。家族顯赫,地位不凡,如此能量,誰敢小覷?

但是,偏有人不買此二人的賬。普天之下,敢不把碗豆當糧食的人,也就馬援了。曾有一次,馬援出征,竇固和梁松兩個後輩都來給他送行。送行嘛,就是體現後生對前輩的尊重。

可前輩馬援並不領情,他告別前相當嚴肅、相當嚴厲地告訴竇固和梁松:居高位者,要時刻記得自己從哪裡來的,不然一旦得意忘形了,就會被人掀下馬。

馬援那話,句句是實話,可句句傷人。馬援以為他和竇融是老朋友,跟梁統也是老朋友,以長輩身份教育兩個得意後生沒什麼不妥。

他錯了。他並不知道,在竇固和梁松這兩個高幹子弟看來,面子不是自己掙來的,是別人給的。連劉秀都給這兩個女婿無限面子,馬援卻連一句客氣的話都不會說。跟他搭夥還有啥意思,不如直接拆台走人算了。

二人當中最想下手的,是梁松。馬援和梁統的關係最鐵,最夠哥們,可跟梁松卻連邊都搭不上。有一次馬援生病,梁松前來探病,馬援當梁松是透明人,理都不理,搞得梁松灰溜溜地走人。

馬援的賓客就問馬援,梁松儘管年輕,可他怎麼說也是皇帝的乘龍快婿,多少也得給他點面子吧。你猜馬援怎麼回答的?老人家說了一句特牛的話:「我乃松父友也。雖貴,何得失其序乎?」

馬援的意思就是說,我是梁統的老朋友,梁松儘管富貴了,可不能亂了這個輩分資格的秩序。

顯然,在馬援的眼裡,政治江湖就是排資論輩的江湖。管你什麼青年俊傑,你就算飛到天上去了,也得下來向我老前輩磕頭。我領不領你的情,那是我的事。

說得也沒錯。不給別人面子,那是你的事。問題是,梁松沒有得到面子,卻是他的事。那次會面以後,梁松算是跟馬援結下樑子了。

儘管是梁子,但還不是什麼深仇大恨,還沒有達到要上綱上線的地步。但是,一個意外事件打破了梁松對馬援的幻想,就此恨他恨到骨子裡去了。

事情是這樣的:馬援有兩個侄子,一個叫馬嚴,一個叫馬敦。二人讀書讀多了,自然就染上了文人習氣。這也是所有文人的老毛病了,吃飽喝足,就喜歡議事品人,拿政客開涮。

馬援就給兩人寫了一封信,大約的意思是勸告他們,做人要規矩點,不要像個多嘴婆,到處說人家長短,更不要隨意摻和政治。馬援為了加強他的說服性,舉了兩個例子。說做人要像龍述那樣,廉潔奉公,又特會做人。你們不要學杜保,學不來的,如果學不好,反而畫虎不成反類犬,墮落成輕浮弟子了。

龍述,山都縣(今湖北省谷城縣東南)縣長;杜保,越騎司馬,為人豪俠仗義。長眼的都看得出來,兩人都是好樣的,馬援認為學習杜保難度要大些,沒有要貶他的意思。可是呢,有人不知從何種渠道得到馬援這封信,大做起文章來。

杜保大俠很不幸,他碰上了個文妖。所謂文妖,即可在雞蛋裡挑骨頭,借筆殺人。此文妖無名無姓,不可考。但他功夫十分了得,他看了馬援的信後,斷章取義,告了杜保一狀。

狀詞寫得很荒謬:杜保行為輕浮,連馬援給侄子寫信都建議不要跟他來往。這還不是最猛的,狀詞後面還附帶一句特具殺傷力的話:杜保如此,竇固和梁松兩位駙馬爺竟然跟他還打得火熱呢,簡直壞透了國家風氣啊。

整了一個,還捎上兩條大魚,這個狀告得也夠猛的。既然是文妖,自然有妖道。很快,狀詞就飛進了洛陽,猶如炸彈般落在了劉秀的案頭。

劉秀一看,立即把兩位乘龍快婿召來訓話。竇固和梁松嚇得大氣都不敢出,不過,兩人都很聰明,不爭辯,只磕頭認錯。劉秀罵完了,氣也順了,就放他們回去了。

我彷彿聽見梁松在夜裡咬牙切齒的聲音。他和馬援的交往,可謂是走到盡頭了。

梁松堅信,這無名狀貌似整杜保的,實是奔他和竇固來的。漢朝這麼大,敢跟太子黨過不去的人,除了馬援,還有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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