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地雞毛 四、強者的遊戲

一年之計在於春。第二年(公元前8年),又是一個春天,正月。劉驁召集了一個重要會議,參會人員大約如下:丞相翟方進、御史大夫孔光、右將軍、後將軍等人。

劉驁的議題是,請大家論證,劉興和劉欣倆人,誰適合繼承帝位?

這是一個麻煩問題。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故做沉思狀。不久,這幾個人就陸續發言。丞相翟方進、右將軍及左將軍意見一致,他們的看法是:做皇帝,還是劉欣靠譜。

理由呢?以翟方進為代表的一方認為:《禮經》上說兄弟的兒子,就是自己的兒子。只要當了繼承人,自然就是你的兒子。這個說法,我們十分認同。

劉驁點點頭,問御史大夫孔光:「他們都說完了,您意下如何?」

孔光好像還在沉思,只見他慢悠悠地說道:「我選劉興。是因為依照禮教選擇繼承人,都要看血緣關係。誰跟陛下關係最近?當然是劉興。」

孔光接著說:「丞相搬出了《禮經》作理由,我在《書經》里也翻到一句話,說商朝繼承君位,都是兄終弟及。所以,讓弟弟來接哥哥的班,靠譜還是其次,主要還是合情合理,大服人心。」

孔光,字子夏,孔子第十四世孫。其父孔霸,當過劉驁老爹的老師,在漢元帝時代,曾被劉驁老爹多次舉薦為丞相,都被他拒絕了。拒絕的理由很充分,就是沒有當大官的喜好,還是留給喜歡的人當吧!

孔光是孔霸幼子,繼承了祖宗的學術基因,打小的夢想就是為儒學的壟斷事業添磚加瓦,不求聞達於諸侯,只求學術在人間。不過孔子說過,學而優而仕。基於這個思想,孔光也不排斥當官,竟然還當上了御史大夫。

無欲則剛,隨遇而安,一直都是孔光人生修養的信條。你叫他提意見,他就憑良心去說,從不違背內心的道德準則,想委屈他,想都別想。他只負責說,從不負責結果。如果你不喜歡,就當是放屁,他也不會據理力爭。如果想讓他為名跟人玩命,這種賠本的事,他也從來不幹。

所以一直以來,孔光活得很詩意,很從容,很自在,也很得意。這是一種上了檔次的境界,那是一般俗人不能讀懂的。比如,丞相翟方進和他就不是同一條道上的。

翟方進,字子威。在西漢官場,有許多人物都是苦孩子出身,翟方進是一個。翟方進家裡很窮,父親好不容易在郡里混出頭了,卻在他十二三歲時就去世了。當時翟方進正在郡太守府中打工,心情極為苦悶。

他苦悶,是因為不甘心一輩子打工混日子。然而他除了打工,總是看不到生活的希望。於是乎他就去找人看相。看相的卻鼓勵他道:你命中注定要封侯,好好乾吧年輕人。

當你長年混在一個小公司里,天天加班,沒有假期,而且還沒有加班費。突然街上有一算命的,對你說,看你面相,你將來肯定是億萬富翁,好好乾吧年輕人。你說,你會信那鬼話嗎?

但是,翟方進還是信了。在命運的長河中,套用一句廣告詞——一切皆有可能。翟方進想想,如果繼續呆在郡守,不要說這輩子想封侯,就是十輩子都別想,侯位是不會從天上掉下來、砸到你身上來的。

命運是三分靠註定,七分靠打拚。走吧!離開這鬼地方,到外面闖世界去。去哪裡?今天的人,想玩藝術,都往北京。翟方進說,他是要去求學,肯定是去長安城啦!

翟方進家裡還有一後母,倆人感情很好。可是為了偉大光輝的前程,他必須拋棄家庭,義無反顧,勇往前奔。他就對後母說:「您老留在家裡吧!等我混出頭了,回來接您。」

後母聽得很傷感。因為翟方進年紀還很小,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不安全,心裡特不放心。於是,後母嘆息著說道:「你去長安,我不攔你,但是請讓我跟著你去吧,這樣我好照顧你。」

就這樣,翟方進和後母一路漂到了長安城。後母織鞋上街擺賣,以供方進同學讀書。翟方進從來不敢懈怠,到處求學拜師,十餘年過去了,他終於從某博士那裡學得了《春秋》的蓋世神功。

學得神功後,翟方進參加考試,一舉成功。他彷彿從一條微暗的門縫裡擠進了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冥冥之中,他發現命運不是幻覺,它像一個真實的夢,正在慢慢讓他靠近。

人在江湖,就必須創造屬於他的傳說。翟方進是這樣想的,他也做到了。長年的官場打拚已經把他訓練成一隻嗅覺極度靈敏的動物。天上刮什麼風,他基本就能判斷出地上就要下什麼雨。這是他的本事。他靠著這個本事,一直混到丞相位。

按漢朝規矩,只要當了丞相,理所當然就會被封侯。當年看相先生的話,終於應驗了。

在漢朝官場上,當官就好像是做人。有些人天生烈性,拼死拼活就想爭個貞潔牌坊,比如王章。為了替王商伸張正義,連命都不要就跟王鳳拼了;有些人性格懶散,隨遇而安,就是想做個經典小資,讀讀書,寫寫字,做做官,喝喝茶,甚至還可以休年假跑出去旅遊,比如孔光。

還有的,為了榮華富貴,死都要傍大款當二奶。以上所說的翟方進,就是典型代表。王太后及王家外戚就是他的大款,收人錢財,替人消災。時刻準備著替老闆們排憂解難,這從來都是他的第一責任。

在翟方進看來,劉驁今天召開的這個常務會議,不過是按程序走過場罷了。誰當皇帝,王太后都點頭了,連趙飛燕姐妹都被收買了,王根也被搞定了。你說,他這個掛羊名賣狗肉的丞相,除了迎合皇帝,那還有啥說的。

唯一感到欣慰的就是,他今天所說的,將作為有效證據之一進入皇帝挑選的法律程序。果然很奏效,按少數服從多數的法律原則,劉驁決定選劉欣為接班人。

二月九日,劉驁下詔,封劉欣為皇太子。

劉驁知道,讓劉欣接他的班,劉興肯定很傷心。於是,為了安慰劉興那個愣頭青,劉驁給他增加了三萬戶的采邑,算是對他情感失落的補償。

辦完這事,劉驁就派人告訴孔光,他不適合做御史大夫的工作,換個崗吧!崗位已經安排好了,職位就是司法部長(廷尉)。

職位是被換了,但還不是太慘。這只是劉驁對孔光的一個小小的懲罰。其實呢,劉驁恨的不是孔光說了真話,而是孔光做為孔氏儒家思想壟斷公司的後人,竟然不懂如果按兄終弟及的方式接班會給劉驁帶來多麼大的傷害。

按照禮教規定,哥哥與弟弟的牌位不能同時進入祭廟。如果劉驁真把皇位傳給劉興,等到劉興死後,劉興的繼承人肯定要把劉興的牌位擺進去,把劉驁的牌位拿出來。如此一算,那不虧大了嗎?

人這輩子,不僅僅是為了在世上瀟洒走一回,更要為了死後能夠被擺進宗廟裡供奉,多啃幾年死豬肉。如果連這點都做不到,那不是白活了嗎?

這是一個很自私的現實問題,也是個根本性的利益問題。孔光就知道為血緣關係著想,有沒有替劉驁著想過?不為皇帝著想的孩子,怎麼算好孩子呢?

虧本的事,劉驁從來不做;賺便宜的事,他肯定是要做了。禮教還規定,如果過繼給別人當兒子,就應該改口叫自己的父母為叔叔阿姨。如果過繼方是伯伯,也不能叫伯伯了,應該改口叫父親。

不改口,後果很嚴重。嚴重到什麼程度呢?就是全國上下都可以集體聯合彈劾你,讓你坐立不安,里外不是人。

當年,劉賀被迎進長安城的時候,不滿自己被過繼,但又不敢明說,只好偷偷地去祭祀自己的父親,沒想到這成了霍光罷免他的理由之一。

在今天看來,這個規矩實在太荒謬了。但這是古代人的遊戲規矩,你可以表示不服,但不服的話就請退出遊戲,別來擋別人的路。可是誰有決心退出?為了當皇帝,將自己父母叫聲叔叔阿姨,又有何妨呢?

基於這個遊戲規則,劉驁開始對劉欣指手劃腳了。他對劉欣說,你現在是過繼到我門下當我兒子,就好好地呆在長安當你的太子。那麼你的母親及祖母也不能呆在長安,更不能說想見你就見你了。

劉驁交待完畢,馬上就下詔命令傅昭儀及丁姬回定陶國去。

我認為,所謂遊戲規則,都是強者套在弱者身上的圈套。劉邦開國時就定下規矩說「無有戰功者,不得封侯」,為什麼劉驁眼睛眨都不眨,像搞批發般的一天封了五侯?

所以說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一切以人為主,從人道主義出發辦事,這才是正道。這種主張,涉及到劉驁的根本利益,他當然很不開心。但是有個人對他說:「吃點虧吧,沒事的,小意思啦!」

說這話的人,是王太后。劉驁想趕傅昭儀和丁姬走,可是王太后不同意。王太后認為,兒子是人家生的,傅昭儀又是照顧劉欣長大的,你一下子把人家將近二十年的勞動成果搶了,還想把人家趕走,也太不地道了吧!

於是乎,王太后就對劉驁說:「不如這樣,把傅昭儀和丁姬都留在長安,然後只准許他們十天見一次面。這樣總可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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