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勇敢者的遊戲 三、不安的田千秋

上官桀死了,四人幫倒了,漢朝又恢複了平靜。事實上,這僅僅是錯覺。平靜的河面下,仍然涌動著一股不安的暗流。霍光認為,平靜是假象,接下來,他還有好多事要做。

霍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論功行賞,提拔了一批幹部。在這批新崛起的名單中,有兩個成了霍光主導漢朝大勢的骨幹人物。一個是杜延年,一個是張安世。

杜延年和張安世,他們的父親都當過御史大夫。杜延年的老爹是杜周,張安世的老爹,則是大名鼎鼎的被喻為漢朝第一酷吏的張湯。

霍光認為,杜延年有忠節,關鍵時刻挺身而出,救了自己一命,所以提為太僕,兼任右曹和給事中。給事中,不是獨立官位,而是一種加官。霍光給杜延年弄了這一加官,可謂意味深長。

所謂給事中,有別於侍中。侍中,就是專門在皇帝身帝服役,做的是端茶、倒水、點燈、拿痰盂、提尿壺這類低等工作。然而好處仍然多多,那就是長期跟皇帝混臉熟,容易被封官。

給事中,則不能親近皇帝,只能到皇宮內指定的地方處理公務。那麼,杜延年要到皇宮內上班,就只能到皇宮秘書署。因為,右曹隸屬皇宮秘書署。

到此,終於明白了吧。霍光特意讓杜延年兼任兩職,就是要賦予後者參加重要事務的權力。

張安世,不像他爹張湯那樣狡詐,其品行敦厚,自劉徹時代就任尚書令,兢兢業業,默默無聞,任勞任怨。在霍光看來,少說話,多做事,向來都是為官之人應有的優良品質,自己二十年如一日,就是這樣混出頭的。張安世類己,可以重用。於是乎,霍光升張安世為右將軍兼光祿勛,當自己的副手。

領導培養下屬,等於給自己安上手腳。兩年後,即公元前78年,霍光新的行動開始了。很快的,霍光迅速找到開刀的切入口。

首先是,桑弘羊兒子桑遷逃亡在外,投靠了老爹從前的一個部屬侯史吳。不久,桑遷被捕,遭誅殺。再不久,漢朝赦天下,侯史吳主動自首,說他不該窩藏桑遷。

審判侯史吳案子的人,有兩個。一個是廷尉王平,一個是少府徐仁。他們倆一致認為,桑遷不過是受他爹牽連,桑遷本人沒參加造反,所以不算是重犯。而侯史吳不過是窩藏一個普通逃犯。按漢朝赦天下條例,侯史吳屬於赦免範圍,不治罪。

案子審完,王平和徐仁準備放人。然而,他們並不知道,此時有一隻神秘的眼正在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古今中外,政治鬥爭,無非兩種:一是化簡單為複雜,以便擴大打擊面。二是化複雜為簡單,以便減少打擊面。此中兩種勢力,似乎從來難以妥協,不鬥個天昏地暗、分出勝負決不罷休。

或者王平和徐仁認為,桑遷一案,不應小事大做,應點到為止。但是,霍光就不這麼看了。霍光認為,大鬼四人幫倒了,可是小鬼仍然亂竄,陰魂未散。所以當務之急,必然掃除大鬼勢力,凈化中央政治空氣。

霍光的意思很明顯,那就是擴大打擊面,搞死一個算一個。然而從王平和徐仁審侯史吳一案來看,明顯有悖於他的主張。按照階級鬥爭理論,凡是不認可本階級立場的,都是階級敵人。用這一理論來檢查廷尉和少府,他們明顯屬於階級專政對象。

既然這樣,那就整吧。怪就只怪,以上兩位沒有認真深入研究領導的政治主張和意思。果然不久,有人跳出來要彈劾王平和徐仁兩位部長。

彈劾以上兩位的人,是侍御史。他認為,桑遷熟讀五經,深知春秋大義,知道老爹造反卻不加勸阻,跟他自己謀反有什麼區別?而侯史吳當過漢朝三百石低級官員,藏匿重犯,罪加一等。按漢朝赦令,叛亂犯不屬於特赦範圍。廷尉王平和少府徐仁對侯史吳一案,避重就輕,簡直等於包庇叛徒。

侍御史彈劾詞一出,有人就立即緊張起來了。緊張的人,是丞相田千秋。田千秋之所以緊張,是因為人家彈劾的人中,有一個是他的女婿。那女婿,就叫徐仁。

漢朝牛人東方朔曾經說過,大隱隱於朝。多年以來,田千秋過的是大隱的生活。他身居丞相高位,事事漠不關心,高高掛起。這等從政之道,我們稱他為混功。田千秋混了這麼多年,沒有辜負時光,他早培養出高度敏感的政治嗅覺。天上刮什麼風,他基本能斷定下什麼雨。

所以他認為,侍御史意指徐仁,實際是沖著他田千秋而來。此等政治伎倆,就叫砍樹法。凡是砍樹者,先去樹葉,後拔主根。徐仁是枝,田千秋就是干。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不用多說,侍御史膽敢彈劾上司田千秋的女婿,肯定有人撐腰。統觀漢朝,有幾人敢在丞相頭上動粗,除了霍光還會有誰?

田千秋一想到這,心中不禁恐懼,不勝悲涼。混了這麼多年,自以為能混成自然死。沒想到四人幫一死,霍光注意力竟然轉移到自己身上,簡直是要拉他姓田的去陪葬。

頓時間,田千秋彷彿感覺到,有一隻手死死地掐住自己的咽喉,使自己窒息欲死。現在怎麼辦?曾經屁股穩穩的田千秋,人生第一次感到恐慌了。

慌忙之中,田千秋覺得腦袋總是不夠用。心中亂如麻,彷彿千萬隻蛇在裡面爬著,弄得他毛骨悚然。然而,恐懼永遠是力量的源泉之一。這時,田千秋總算找出了一招。

他認為,要保住自己頭上這顆人頭,必須保住女婿徐仁和廷尉王平。保住他們倆人,就必須要保住侯史吳。保住侯史吳,就得無條件替他辯護,咬定他無罪。如果要替侯史吳辯護,等於和霍光撕破臉皮,瀟洒斗一回。

一想到這,田千秋心中不由湧起一股莫名的悲壯。自己當了這麼多年的軟蛋,竟然還要在臨死前硬漢一回,不容易啊。是啊,在命運這趟單程列車上,他必須挺直身子,勇往直前。

生存還是死亡,沒力氣回答這個問題了,幹活吧。田千秋立即行動,秘密召集了一個部長級擴大會議。漢朝所有部長級以上人員都到場,除此之外,還有漢朝的博士官。

田千秋喊這一幫人來開會,主要是討論侯史吳犯的罪,到底算不算叛亂罪。田千秋此舉,意思很明顯。那就是希望他的部屬能夠替他排憂解難,想出法子洗去侯史吳的叛亂罪名。罪名一洗,徐仁就得救了,他田千秋當然就能繼續有機會練混功。

當然,田千秋也知道,他此舉可謂是豪賭。不通知霍光,擅自召部長們開討論會,後果那是很嚴重的。然而,嚴重也要拼。就這樣,今天就看部長們的表現了。如果有人替他說話,那這個會還算沒有白開,丞相這位還不算白混。

很快的,結果出來了。這個結果就是,部長意見高度統一,會議十分失敗。這個結果,大大超出田千秋的接受範圍。所謂部長意見高度統一,就是一致痛罵侯史吳不是東西,早就應該判他死罪了。

看來,田千秋腦袋不夠用,部長們頭上長的,還是夠用的。關鍵時刻,田千秋想召集他們開會,目的就是想拉他們下水。自己想下水,很容易,不過,要拉別人一起下水,還是拉倒吧。

此情此景,田千秋真想在地下挖個洞,直接鑽進去算了。

事實上,今天這個結果,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怎麼說呢,儘管一直在位上混,多少他還是個丞相。然而沒有一人替他說話,的確超乎想像。田千秋感覺他會輸,沒想到會輸得這麼慘,鬱悶啊。

所謂情理之中呢,就是形勢逼人。秦朝趙高牛哄哄的時候,還當著胡亥的面,搞出一個前無古人的指鹿為馬事件,竟然沒幾個敢跟他唱對台戲。如今,霍光和田千秋力量對決,簡直就是一個在天上飛著,一個在水裡淹著。大家全都替霍光說好話去了,一點也不意外。

到了這個時候,田千秋只好攤牌認輸了。於是,他只好叫人將部長們討論的結果,寫成報告,專程向霍光送去。

果然,霍光一聽說田千秋背著他放了一槍,一下子就火大了。給你臉,你不要臉,偏偏還吃了豹子膽,撐著干一場。既然你想死得快,那就成全你吧。

於是,霍光立即派人逮捕廷尉王平和少府徐仁。消息傳出,滿朝震動,誰也沒想到,霍光動真格了。如果這樣,下一個被扔到牢里的,非田千秋不可了。

一想到自己的老領導就要光榮退休了,部長們心裡甚是難過。然而就在滿朝坐待田千秋受難的消息時,突然,只見天空雷電啪啦一響,平地里就跳出一個人,將田千秋救下了。

橫空拔劍相助田千秋的人是太僕杜延年。杜延年給霍光上奏,說了兩點意見:首先,將侯史吳罪定為叛亂罪,實屬牽強;其次,田千秋擅自召開高級部長會議,事前沒有通知霍大將軍,當然無禮。然而,田丞相可是先帝劉徹指定輔政人員之一,如果把他搞死,不但破壞政治團結,而且還損害霍大將軍形象,有損無利。

杜延年是誰的人?霍光的。他替誰說話?田千秋。兩個答案,我認為,只對一個半。第一個答案是對的,第二個答案只對一半。事實上,杜延年看似替田千秋說話,事實上是替霍光擦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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