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後劉徹時代 一、詭異事件

公元前82年,春天。這年長安的正月,歷史的空氣有些詭異。

那時,風呼呼地刮過蒼涼的城牆。城牆邊,狗夾著尾巴躲在角落,眯著眼睛,看著這個彷彿與己無關的蹉跎世界。疏朗的天空下,悠遠的長安街頭,行人稀落。我彷彿看見,長安的小販,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弔詭神情,正在等待著一場遲到的演出。

即將登場的,是一位來自遠方的演員。此時,他正坐在一輛小黃牛車上,晃悠晃悠地進了城。牛車上插著黃旗,那個端坐在小黃牛車上的男子,黃袍短衣,黃帽。他神態從容,目光如炬,遠遠注視著未央宮。他遙望未央官的樣子,彷彿是在遙望著一個遙遠的情人。

這個男子,不像是趕市的小商販,因為他身無分文;亦不像投親問友而來,他行蹤軌道清晰可見,彷彿是離開了長安多年的遊子。那麼,此人是誰,從何而來,為誰而來?沒人知道。

於是,這個沒人知道、也無法知道的男子,坐著小黃牛車繼續前行,熟門熟路般地來到了未央宮北門。未央宮正門向南,北門是漢朝中央官員請求面見皇帝,或者呈遞奏章的地方。那個陌生男子,跳下黃牛車,突然朝北門喊了一聲。

他那一聲吼,猶如旱地驚雷,長安一下子就被雷到了。

因為,這個神秘過客喊出的聲音是:我太子劉據,終於活著回來了。

曾經的太子劉據回來了?真是活見鬼了。守門的人,聽到太子兩字,不知所措。他們報告長官,長官更是不知所措,於是再往上報,一直報到霍光處。此時,霍光慌了。

如果真是太子死不瞑目、鹹魚翻身,那問題可就大了。大就大在,他遲不回、早不回,偏偏在劉徹封了劉弗陵當接班人之後才回來。迎他進城,讓大家手忙腳亂地陪著他玩?那是一點都不好玩的,堅決不行。如果不迎他進城,於情於理,都不妥當。因為劉徹死前,可是替劉據平過反的。

那現在怎麼辦?

老實說,霍光也不知道怎麼辦。不過,霍光馬上將長安城內,所有部長級以上的高官都召來。召來幹嗎?霍光告訴他們,大家先來驗貨,然後再做決定。

我認為,驗貨是假,如果沒有猜錯,他是另有謀算。

在我看來,天下的政治高手,跟天下的煉劍高手或者煉丹高手都是一回事。那就是,丹劍煉好,總要找人試劍。劍拿來砍人,看利不利;丹則生吞,看是否有效。當年,秦朝高手趙高,練得一手葵花寶典政治神功。於是當著秦二世胡亥的面,整出一個指鹿為馬的事。

結果是,秦朝上下,多數順著趙高的說法,搞得胡亥自己都糊塗了。超牛的趙高,以史無前例的政治實驗證明了只要你力量足夠強大,你是完全可以使所有人都能在大白天睜眼說胡話的。而那些不說胡話的,只有一個下場,提前到閻羅王那報到。

所以,霍光叫漢朝高官集中跑到城外驗貨。目的只有一個,貨品是真是假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他們嘴裡說出了什麼。

那時,未央宮北門,已經是汪洋一片、人山人海。聚集在未央宮北門的,是長安市民。他們來的目的只有一個,為了發揮中國人愛湊熱鬧的優良傳統,跑來湊一份熱鬧的。

要知道,那時候沒有電視,沒有報紙,更沒有網路。所謂太子劉據,長安市民幾人識得?既然不識得,跑來這麼多人,當然就是來湊熱鬧的。當然,這個熱鬧,不是熱著鬧的。霍光命令軍隊全副武裝,在宮外戒備,以防不測。

市民認不得劉據,部長先生們應該還是可以的。然而沒想到的是,這幫人在城上溜了一圈,沒有一個人敢發表意見。他們不敢吭聲,並非真的認不出劉據。而是他們摸不清霍光的底,更不知道下一步霍光要玩弄什麼把戲。既然如此,當然沒人想當冤大頭了。

最好的表態是閉嘴不說。不說,等於什麼錯都沒有。無錯,用官場生存哲學來說,那叫明哲保身。通俗一點說,那叫阿彌陀佛,謝天謝地。

眾卿不說,霍光也不說,大家都在乾耗著。突然,霍光的心裡,冒出了一個不祥的念頭。馬上的,讓霍光慶幸的是,這股不祥之氣,馬上就被一陣旋風颳走了。

颳走霍光心頭陰氣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剛剛躲過劉澤一刀的雋不疑。

雋不疑,字曼倩,勃海人(今河北滄縣東)。如果你眼睛沒花,那麼你應該看出,似乎有人跟雋不疑同名不同姓。那個人,就是老好人直不疑。

想當年,老好人直不疑,憑藉極佳人品,經歷文景之治,從郎官一直混到御史大夫。然而,劉徹一上台,一掃西漢向來安靜守柔之風,將丞相衛綰和御史大夫雙雙拉下馬。

如果你眼睛足夠好,你還應該看出,雋不疑應該和另外一個人同字。那個人,當然是東方朔。東方朔,字曼倩,人又稱東方曼倩。因為其本人會玩腦袋急轉彎,被民間越傳越神,於是乎最後又撈了一個美名——智聖。

以上兩人,儘管雋不疑與他們名字有些牽扯,但沒有沾他們半點光。讓他沾光的,是一個曾經很牛的人。那個人,就叫暴勝之。

武帝末年,漢朝經濟不景氣,一夜之間,全國冒出不少以打家劫舍為業的土匪。於是乎,武帝劉徹將整治地方治安這個艱巨的任務,交給了暴勝之。暴勝之工作一點都不含糊,一到地方,親自坐陣指揮。

如前所述他留給地方最閃亮、最深刻的一幕,就是穿著華麗的服裝,手握利斧,像狼逐兔般地追趕盜賊。於是一時間,暴勝之威名遠播,劫匪每聽說暴勝之來了,兩腳總是要抽筋。彼情彼景,決不亞於當年鬼子進村。

和暴勝之一樣,雋不疑也是一個穿著極其講究排場的人。頭頂冠,腰佩劍,吊佩環,華衣博帶。人只要在清風中一站,風度翩翩之勢,即可隨風而起。趕潮流還不是雋不疑的優點,更重要的是,人還相當有才。他長年研究《春秋》,在地方文學圈中,無人不知。此等風流才子,只要往長安大街一擺,恐怕會迷倒一片文學粉絲。

雋不疑在遇見暴勝之之前,他僅僅是個文學青年。所謂,鳥擇良木而棲,人攀賢人而居。正當暴勝之揚名州郡時,雋不疑認為,他很有必要見暴勝之一面。

於是,雋不疑真的去了。他在暴勝之門口遞了名片。所謂名片,就是謁。守門人看了他名片,二話不說,就要解下他腰間之劍。不說規矩也知道,一個陌生人,佩一把劍來見人,換成是誰都沒安全感的。

然而,雋不疑卻大聲對門衛喝道:「劍者,君子武備,佩之衛身,不可解。」當然,最後他還加了一句,如果你強行解劍,那好,我走人。

雋不疑那一喝,唬住了門衛。門衛只好跑去報告長官,長官覺得來客架子實在大,也拿不好主意,於是跑去報告暴勝之。暴勝之奇之,喚他進來。

雋不疑大搖大擺地登堂入座,那華服,那步態,那舉止,那架式,看得暴勝之心裡嘖嘖不已。坐畢,雋不疑就開始和暴勝之高談闊論。怕人的是,雋不疑一開口,猶如江河泛濫不可收拾,從白天談到深夜。

事實上,當時雋不疑噴了一天一夜的口水,只說一件事:為官之道,太剛則折,太柔則廢。最好的辦法就是折中。也就是,威行天下,並施以恩。用今天的話來說,那就是軟硬兼施,胡蘿蔔大棒一起來。

雋不疑那番高論,徹底征服了包括暴勝之在內的所有聽客。當晚罷席,第二天暴勝之就給武帝劉徹寫了一封推薦書。不久,雋不疑就被拜為青州刺史。沒想到,上任後就來了個想造反的劉澤。幸好有人告密,雋不疑對準備搞死他的劉澤先發制人,抓起來交付中央審。

最後案子結了,劉澤謀反罪成立,死刑。雋不疑果斷出擊,有功,被拜為長安特別市長(京兆尹)。

說了這麼多,讓我們總結一下雋不疑的為人處事風格:裝帥,是必須的;能力,不用懷疑的;做事,更是不含糊的。可謂是一個反應迅速、出手果斷的官場老手。

雋不疑才大膽大,社會消息卻不怎麼靈通。他是較晚才知道長安外來了個不知真假的太子劉據。於是,他火速趕往現場,發現包括霍光在內的數萬長安人,像圍觀恐龍般地對著那個黃袍短衣男子手足無措。

此情此景,雋不疑連個招呼都不跟霍光打,帶了幾個人直接沖向黃牛車,將自稱為劉據的冒牌貨拿下了。

雋不疑強出風頭的舉動,引來一片不滿。最不滿的是長安市民,因為他們的熱鬧還沒湊夠,雋不疑就將人拿下了,太沒趣了。陪著長安市民不滿的,還有那些一直狐疑不定、猜鬼猜神的漢朝高官。

他們有人對雋不疑說道:「你還沒把人認準,就亂抓人。你是不是先將人弄明白了再說?」

雋不疑冷笑,說道:「還要怎麼弄才算明白?太子劉據得罪先帝,逃亡在外。就算回來,也是自首而來的。這,難道不應該逮捕他嗎?」

緊接著,雋不疑將這冒版貨先押在監獄。緊接著,他派人報告霍光。最後,霍光公開說了一句話:「雋不疑這人很會做事,也很懂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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