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死神是個什麼玩意 三、辯護的後果

李陵敗了,是一根稻草壓垮了他。這根稻草,就是那個可恥的告密者。我彷彿看見,冥冥之中,李陵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牽向了遠方,再也不能回頭。

李陵敗陣的地方,距離漢塞只有百餘里。他戰敗以及投降的消息,馬上傳回邊塞,而邊塞將軍,又將消息傳回了長安。

此時,漢武大帝劉徹,正在靜靜地等待。他臉色陰沉,表情凝重。他不是等待李陵奇蹟返還,而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等待李陵戰死的消息。戰死,似乎是李陵對自己,對家族,以及對國家最好的交待。劉徹是這樣想的。

陪同劉徹等候李陵軍報的,還有李陵的老母,以及年輕的妻子。是劉徹將他們召來的,並使一個會看相的人,觀察這兩個女人的面色。相面人告訴劉徹,李陵老母及妻子,情緒很穩定,沒有死人的喪色。

沒有喪色,說明她們心裡還是挺樂觀的。真的是這樣嗎?心情倍加沉重的劉徹,似乎看到了一絲火焰在黑暗的深處搖晃。他渴望李陵老母及妻子的情緒,能給李陵和他帶來好運。

正當劉徹忐忑不安的時候,軍報回來了。劉徹這才得知,李陵投降了。這下子,問題可大了。

請問,自漢武跟匈奴開戰以來,有過投降的將軍嗎?沒有。漢匈之間打打殺殺這麼多年,漢將打贏了,就敲著鑼鼓回來;打輸了,不死,至少也可以逃回來。但是,從來沒聽說過,漢將有人投過降。

投降,說小了是一個人的事;往上說,是一支軍隊的事;再往上說,是關係到國家面子的事。漢武大帝奮鬥一生,練就了漢朝鐵腕拳頭,打出了漢朝威武雄風。然而辛辛苦苦奮鬥幾十年,全被投降的李陵給抹黑了。

鬱悶,實在鬱悶啊。

劉徹出離憤怒了。他馬上找來了一個人,或許已經有人忘記了他。這個人,就是被李陵派迴向劉徹彙報情況的陳步樂。之前,陳步樂因為跑腿報喜,劉徹賞了他個郎官。面對劉徹的痛罵,陳步樂無言語可對,只好自殺。

緊接著,漢朝召集群臣開會,就李陵投降匈奴一事討論。根本就不用討論,廟堂之上,眾人個個捶著胸膛,口水群噴李陵。然而,在眾臣之中,有個人猶如看客,冷靜地看著同僚的表演。這個人,竟然被也正在看錶演的劉徹瞄見了。

劉徹沒有想到,那個人也沒有想到,甚至上帝也不會想到,劉徹只一瞬眼,從此改變了一個人的命運。一個貌似平庸的人,猶如火山噴發,整個漢朝都被震動了。

命運是什麼?命運是人生運行的軌跡,是宇宙力學的一部分。有人說,強者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因為他憑藉本人的力量,可以改變個體的人生軌跡。所謂弱者的命運,從來都不在自己手裡。猶如風中的浮萍,生死由天,富貴由命。

我從來都不是個樂觀主義者,我堅定地認為,所謂強者的命運,能夠排斥天地鬼神的干擾,獨自控制命運之船,順利到達彼岸的,實在很少很少。在我們這個星球上,所謂強者的命運,大多並不掌握在自己手裡。

他們掌握在誰的手裡?掌握在一隻看不見的手裡。這隻看不見的手,不是神仙,不是閻羅,而是博弈。

博弈,亦是力學的一部分。它產生於對抗,並且產生力,最後作用於人。博弈論,適用所有生命。人類自有始以來,無不處於博弈理論的範疇里。只要是人,無論身處何地,博弈都緊緊地圈在他的頭頂。

劉徹無意的那一眼產生的結果就是一場博弈開始了。而主動與劉徹博弈的人,是一個力量微薄的人。這個人,就是太史令司馬遷。

司馬遷,字子長,夏陽(今天陝西韓城南)龍門人。其家族史單純,祖宗以下,基本以史官為職業。司馬先祖中間有過職業轉型,不過到了司馬遷老爹這一代又做回太史令,恢複祖業。

古往今來,所謂大師,從來都是早慧的動物。十歲前,司馬遷開始誦古文;二十歲,周遊天下。然後定居長安,優遊無事,直到三十六歲那年。

公元前110年,司馬遷約三十六歲。這年,漢武大帝去泰山封禪,按規矩,司馬遷老爹司馬談身為史官,理當隨行。沒想到病倒洛陽,無緣封禪大會。司馬遷只好臨時替父隨行。司馬遷參加封禪回到洛陽,司馬談鬱悶至極,估算自己活不長了。於是司馬談老人家,流著眼淚向司馬遷交待了兩件事:第一,繼續家族祖業做史官;第二,繼續老父遺志,寫一部震古爍今的史作。

司馬談說完遺言,就走了。兩年後,司馬遷如他所願,當上了太史令。當上太史令的司馬遷,開始編寫著名的《史記》。將近十年,司馬遷都過著平淡無奇、默默無聞的生活。直到替李陵戰敗辯解的那一刻。

劉徹向司馬遷提問,怎麼看待李陵戰敗投降失敗一事。司馬遷雄辯滔滔,歸結起來,總共有以下幾點:

李陵告別父母妻子,於千里之外奮力殺敵報國,沒想到一戰而敗,那些安居後方,無事抱老婆安眠的人卻要說什麼風涼話。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這是其一;

李陵憑五千步兵,與匈奴決戰千里,頂住數萬敵人屢次進攻,戰到最後一刻,箭都沒有,赤手空拳也要跟匈奴蠻幹,雖敗猶榮,日月可鑒,足以激勵後人。這是其二。

總結以上兩點,司馬遷得出結論:憑李陵的個性,他不是真降;只要他不死,肯定還要尋找機會報答國家。

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司馬遷:牛,很牛。再加一句話:牛得不知死之將臨。官場博弈,說得痛快,死得也痛快。我們說司馬遷死之將至,主要是他不但得罪了一幫牛鬼蛇神,竟然連閻羅王也得罪了。

所謂牛鬼蛇神,就是那幫說風涼話不知牙痛的漢朝大臣;所謂閻羅王,就是漢武大帝劉徹。司馬遷罵滿朝同僚,咱是看得見的。可是他怎麼和劉徹也抬上杠了呢?

問題就出在對李陵評價的八個字上:雖敗猶榮,日月可鑒。除了劉徹外,我們基本的理解大約都是,李陵雖然戰敗,但是敗得光榮,沒什麼可丟人,這是經起得陽光檢驗的。

這句話明顯是替李陵申辯的,僅此而已。但是,劉徹卻認為,問題沒有那麼簡單。

很多年前,有人告訴我,聰明的讀書人,先把厚書讀薄,再將薄書讀厚。很多年後,我才明白,真正聰明的人,首先學會從雞蛋裡挑骨頭,然後再用骨頭順理成章地殺人於無形之中。

司馬遷是有骨頭的。在一個有骨頭的人里,挑出幾句有骨頭的話,對劉徹這等絕頂聰明的人來說,簡單易如反掌。果然,劉徹發現,司馬遷替李陵辯解的那番話,明是替李陵說話,實是借李陵罵一個人。

這個人是誰?當然是李廣利。曾記否,李廣利幾次出征,都是以絕對兵力,慘勝而歸。貌似光榮,實則丟人。可以用一句話來形容:雖勝猶敗,神鬼泣之。現在司馬遷突然來一個雖敗猶榮,日月可鑒,誇大李陵,貶低李廣利。這不是要跟李廣利過不去嗎?

可不要忘了,明星李廣利是誰造出來的?劉徹。罵李廣利,就是罵劉徹。連皇帝都敢罵,簡直是找死了。

我認為,以上這番推論,根本就是劉徹個人臆想。或許司馬遷,純粹就只想替李陵打抱不平。然而劉徹能浮想聯翩,雞蛋里挑出大骨頭,只能這樣說,他心虛了。

心虛見鬼。劉徹怒了,他直接就將司馬遷定死罪,準備將他辦了。

在漢朝,不是所有死罪都必須死。如果不死,有兩條路可供選擇。第一條,交錢,贖人;第二條,以腐刑代死。交多少錢,六十萬錢。什麼是腐刑,通俗地說就是割男根。如果用數學公式換算,當時漢朝的男根,等同於六十萬錢。

在交錢和受割這個問題上,司馬遷的思路是很清淅的,就算是當了高利貸鬼,也要借錢贖命。錢借了,可以再還;根沒了,怎能再續?很快的,司馬遷就發現一個可怕的問題,錢,真不是一般地難借。

聽說,人生悲哀的事是,人死了,錢還沒花完;又聽說,人生最悲哀的事就是,人還沒死,錢卻沒了。司馬遷最最悲哀的事就是,他還沒死,別人就是死活不借給他錢。

為什麼不借給他錢?原因很簡單,他很窮。在漢朝,諸如李廣、張騫,甚至公孫敖等人,都因為作戰失利,戴了死罪。但他們都是有錢人,交了錢,贖了命,不到幾年,東山再起,又是一條好漢。

李廣和張騫之流有錢,那是因為他們的職業都是有油水可撈的。司馬遷世代為太史令,主管歷史、天文、曆法。這等職業,能養活全家,就算不錯,還想有什麼余錢餘糧存著?如此沒有油水、沒有前途的工作,誰敢借幾十萬錢?就算有錢借,估計也沒命等著人家還錢了。

錢借不到,司馬遷還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忍痛割根;一條是,死。死,似乎是最好的選擇。士可殺不可辱。自孔孟以來,這是讀書人面對人生絕境的時候,爆發出的一句最男人的話。甚至蘇武面對衛律審訊時,也是以身作則,企圖自殺殉國。

對一個有骨氣的男人來說,承受腐刑,那就意味著苟活。苟活,更是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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