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張湯:酷吏之死 二、張湯的弱點

上帝要滅一個人,首先使其瘋狂。沖著這句話,我們說張湯現在瘋了,那是沒錯的。

和桑弘羊一起策劃鹽鐵法,砸了民間礦主和鹽商的飯碗,破了這些土財主的發財夢。這是其一。

人在中央,朋友不見幾個,敵人卻到處都是。從地方到長安,無人不恨這個張湯。我甚至懷疑,有人做夢都可能闖進張府砸他全家。這是其二。

是的,汲黯下鄉了,還有一幫人在暗處緊緊地盯梢。張湯以孤獨的身姿,混跡於血雨腥風的官場,的確不易。

毛澤東說,一切帝國主義都是紙老虎;我說,一切政敵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沒有擁有攻之不破的銅牆鐵壁。

恰恰是,張湯攻勢有餘,堅守不足。他的政治弱點,汲黯看在眼裡,更有別人,亦看在眼裡。

第一個敢點張湯死穴的,是一個叫狄山的博士官。

此事說來,話有些長。當時,匈奴單于被衛青打得遍地找牙,其右谷蠡王還以為他死了,自立為單于。沒過幾天,突然傳來消息說,伊稚斜單于還活著。後來證實,伊稚斜單于是還活著,右谷蠡王只好自廢單于名號。

伊稚斜人是找回來了,可匈奴士兵卻死了大半,土地也被漢朝蠶食。這一切,都被伊稚斜看在眼裡,急在心上,便轉頭問趙信怎麼辦。趙信斟酌半天,又給伊稚斜使了一計。

趙信這一計是,和親。

趙信一言,乍聽上去,不止滑稽,而且可笑。想和親,那是要資本的。劉徹為什麼拼死拼活要干匈奴,那是因為匈奴曾經太欺負人了。自冒頓單于到軍臣單于,將近百年啊。今天好不容易打出眼前這勝利景象,突然說要跟劉徹和親,還是跟鬼和去吧。

所以說,怎麼論證和親之計,都是痴人說夢。

然而,在趙信看來,和親並非不可能。趙信之所以能自信,是因為他看出了漢朝一個弱點。理由是,儘管漢朝派人務邊,趁機開發邊疆。但是,漢朝想大面積地掃蕩匈奴殘餘勢力,已無可能。因為,劉徹缺少一樣東西。

這個東西,就是戰馬。

漢朝十四萬匹戰馬出塞,只剩不到三萬匹回來。如果短時間再湊出十四萬匹,有可能嗎?答案是,不可能。

既然漢朝缺少進攻的工具,那為什麼不趁他現在很疲的時候,主動提出和親?

本來看起來像個笑話的計策,經趙信這麼一分析,不但覺得不可笑,似乎還真像回事。

當然,伊稚斜單于也知道,風險和機遇並存,值得去試一下。於是,他就派人出使漢朝。而匈奴使者亦對劉徹好言好語,最後羞羞答答地說他們要和親。

劉徹聽了匈奴使者一番話,不說不中,也沒說中。只是馬上地,他召開了一個會議,就這個事進行討論。

議事現場氣氛十分熱烈,熱烈之中還滲透出一股濃烈的火藥味。有的說,可以和親;有的說,和個屁,都打了這麼多年了,難道白打了嗎?不和。要硬就硬到底,過去我們叫匈奴為兄弟,今天一定要他叫我們一聲大哥。

主張不和的,其中就有丞相府秘書長(丞相長史)。這個秘書長,名喚任敞。用我們現在的話來說,此人是個地道的鷹派。他這樣牛逼哄哄地對劉徹說:匈奴現在被打得不行了,才主動說和親。我認為,我們應該趁機讓他臣服,到邊境對漢朝朝拜。

秘書長這話,劉徹當然愛聽。劉徹決定,派任敞出使匈奴,去和單于談判。

早談早舒服,晚談還得找打。我想,這應該是劉徹叫任敞給伊稚斜單于捎去的話。

事實上,包括劉徹在內的漢朝鷹派們,都犯了一個盲目樂觀的錯。當伊稚斜單于聽說漢朝要認他為小弟時,非但不客氣,反而跳將起來大罵劉徹。罵完以後,還覺不解恨,就將任敞扣下來。

別以為打贏了,就想認我單于為小弟。反正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咱們就走著瞧吧。

漢朝丞相秘書長被扣,出乎劉徹意料之外。劉徹又召集眾官開會,就此事進行討論。現場當然是口水亂飛,火藥紛紛。然而這時,和親派站出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博士官狄山。

狄山一上來,就發揮學者滔滔不絕的特長,說了一大通道理。他的道理,歸結起來只有一條:

以前文景二帝,對匈奴和親,天下百姓日子過得很滋潤;今陛下傾盡全國之力,將匈奴打得鬼哭狼嚎,好處沒撈到多少,天下小民的小康日子,一去不再復返。所以我看呀,戰爭不是個好東西,還是和親得了。

劉徹一聽,臉色就黑下來。劉徹轉過頭問張湯,你覺得博士說的話,有沒有道理?

沒想到,張湯馬上就答了一句。

原話如下:此愚儒無知!

儒,就是讀書人。愚儒,就是愚蠢的讀書人。愚儒無知,連起來說就是,不但愚蠢,而且無知。

一個讀書人,混成聖人不容易,要想混成愚蠢無知的人,的確也不容易。沒想到,張湯就這一句話,就徹底否決了狄山平生所學。

張湯損人至極,狄山當場就發飆了。

讀書人罵架,和街坊阿姨老媽之罵架,損人之本質沒有區別,但是言辭方面,還是略有不同。狄山當場是這樣反駁張湯的:

你說沒錯,我愚蠢,至少我愚忠;你聰明,但你分明就是詐忠。你別以為我誣衊你,你張湯治淮南王及江都王,離間皇宗骨肉,使得天下諸侯人人自危。這些充分表現,你就是詐忠!

事實上,包括不在現場的汲黯在內,張湯的政敵,無人不認為張湯是個地道的詐忠貨色。但是,敢將詐忠兩字吐出來的,唯有狄博士一人。

憤怒是魔鬼。狄山嘴上過癮,這時卻招來了災禍。

因為,劉徹生氣了。

劉徹生氣,不在於詐忠兩字,而是狄山不該將他和淮南王等人的事扯進來。那是劉徹的一塊傷疤,一想起就隱隱作痛。虧你個博士,真是個不識時務的豎儒。

這時,劉徹突然莫名地問狄博士:我派你當郡長,你有辦法對付匈奴,不使他們來侵犯嗎?

狄博士一愣,不知劉徹為何問此問題。然而,他只好回答:不能。

劉徹又追問:那麼,派你當縣長呢?

狄博士又一愣,他又只得回答:不能。

劉徹再次追問:那麼,如果派你守一個亭障碉堡呢?

劉徹追問到此,冰冷的殺氣,感覺已經撲面而來。這下子,狄博士突然如夢方醒。他終於看清了,劉徹擺明是想逼死他。

最後,狄博士只好硬著頭皮回答:能。

能,比之不能,只少一字。其實結果沒有本質區別。略有不同的是,狄山因此多活了一個多月。劉徹果然派狄博士去邊地守一碉堡,一個月後,匈奴來襲,將他頭顱砍下,揚長而去。

狄博士之死,長安滿朝震驚。想多活幾天,就不能惹張湯;想惹張湯的,就準備將脖子洗乾淨,等待被人砍掉。這是長安那幫大佬們,對張湯的共識。

畏懼,是人類自我保護的一種本能;被畏懼,是滿足於掌生死大權於手的快感。在我看來,張湯的死穴不是詐忠,不是過於強大,而是過於被畏懼!

最後,他死就死在「被畏懼」這三個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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