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博弈 四、牛人、牆頭草及政治狐狸

灌夫當然不能輕易認命,因為他相信,就算全世界都將他拋棄,至少竇嬰不會拋棄他。竇嬰當然不能拋棄灌夫。往事歷歷在目,曾經,我們醉眼相對,情邀江游,牽手月下;曾經,縱橫天下之舊事,都化成這滿天星辰,一起共守天明。

這就是男人之間的友誼。海誓山盟依猶在,海枯石爛欲有盡。只要承諾在,心就不會變。無論天涯,或海角;無論豪門,或牢門。總之,竇嬰就算是砸鍋賣鐵,灌夫這個朋友,他是救定了。

竇嬰的夫人,卻對竇嬰義俠行為提出異議。她警告竇嬰:灌夫得罪的不僅是田丞相一個,還有王太后呀。僅靠你的力量,你怎麼能救得了他。依我看,儘力就行,不要死拼,不然連你也一起賠進去。

竇嬰一聽,心裡凄然。

古來貞節烈女,陰陽兩界,生死隔離,仍然不改心中痴情。於是便有首驚天地泣鬼神的葬夫詩: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然而,夫妻有愛情,難道朋友之間就沒有友情嗎?對男人來說,有時友情比愛情更要面子。

於是,竇嬰對夫人說道:你此言差矣。侯位是我謀來的,如果因為灌夫將侯位丟掉,也無所顧惜。如果灌夫一個人死了,我又怎麼還能一個人活在這世上?

竇嬰不是吹的。夫人並不知道,就算他救不出灌夫,自己也不會搭進去。

因為,他身上還藏有一張神秘的護身符!

竇嬰決定瞞著夫人秘密營救灌夫。首先,他給劉徹上書,陳述灌夫醉酒鬧事過程。同時強調,灌夫不過借酒發瘋,還沒有到可誅殺的地步。所以,請陛下寬宏大量,恕他一次。

劉徹收到書後,看了,沒表態。

他將竇嬰召到宮裡來,和這個老外戚當面談了一席話。

最後,劉徹終於說話了。

劉徹說,竇外戚上書有理,不過灌夫惹到王太后頭上去了,王太后這關你務必先拿下,灌夫才能有救。

劉徹這是真話,也是大實話。群臣向皇帝敬禮,皇帝回到東宮,還得向太后敬禮。所以救灌夫,皇帝都不能一個人說了算。唯一的辦法就是,請竇嬰和田蚡辯論,讓群臣發表意見,藉此向王太后施壓。後面的工作,也就是皇帝一句話的問題了。

竇嬰一聽,當即答應,他可以走東宮一趟。

然而,稍微用腦想想,古之官場,從來都是牆頭草多。田蚡權上塔頂,屬下替他搖旗吶喊無數。竇嬰呢?屈指數數,幾個替他說話,都數得出來。

竇嬰不是傻瓜,他這一趟肯定凶多吉少。然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算敗訴,灌夫亦牢中有知。如果田蚡不肯放人,那好,咱就清算到底。

到辯論會這天,該來的都來了。大家各就各位,辯論就開始了。

首先,竇嬰陳辭。竇嬰的觀點是,吳楚之亂時,灌夫披孝報國,勇冠三軍,天下皆知。然而他在田蚡婚宴上醉酒鬧事,不過是小事一樁。田丞相卻沒就事論事,卻將其他事來將他論罪,實屬防衛不當。

竇嬰話語剛落,田蚡反駁竇嬰道:灌夫為人如何,不需要魏其侯多言,相信在座諸位在我婚宴上已有目共睹。他蠻橫無理,羞辱賓客,弄得大家不歡而散,此是罪一;潁川灌氏,與灌夫同出一轍,橫行鄉里,怨聲載道。此是罪二。所以抓灌夫,治灌氏,皆是依法從事,我並沒有公報私仇之意,請魏其侯睜大眼睛,看清事實再來辯論。

田蚡陳辭完畢,竇嬰先是震驚,次是憤怒。治灌氏一事,當初劉安出面講和,雙方已經談妥。現在,田蚡既然都能揭灌夫之短,竇嬰是不是也揭田蚡的丑呢?

果然,竇嬰作義憤狀,將田蚡派藉福向他索城南之地過程,全部說出來了。

事實上,田蚡對竇嬰當庭揭他短處,既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但是,他並不心慌。

在這個地球上,貪污受賄田蚡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人人都討厭別人貪污受賄,那是因為他們沒有機會。你竇嬰罵我田蚡貪婪,我貪的不過是一塊地、幾個女人及一些珠寶。然而反觀你呢,看看你貪的是啥東西。

田蚡是這樣反駁竇嬰的:魏其侯說得一點沒錯,我就是一個貪財的貨色。然而,我貪來貪去,不就是趁機會還在的時候,多多享受一下而已。但你魏其侯可不一般啊。你曾經不吝財力,圈養豪傑,結識壯士。那時你每天乾的工作,不是刺探東西兩宮的情報,就是抬頭觀天象,低頭伏謀,等待天下有變。你說,此舉此謀,你到底想幹什麼呢?

按田蚡的思路想,竇嬰好像走的是造反路線。

田蚡此招可謂生猛,地球人都知道,貪污要錢,造反要命。要命的當然比要錢的可怕。田蚡此話,當然是鬼話。豪傑在哪裡,壯士在哪裡,謀劃在哪裡?不要說豪傑和壯士,就是食客也多跑丞相府上去了。自從竇太后崩後,他就丟魂落魄,說他想反,那說話的人肯定是欠扁的。

還有,竇嬰到底是不是造反的種,劉徹當然有底。這事本來是倆外戚就灌夫辯論的,可是現在辯論雙方都進行人身攻擊,噴出了階級鬥爭論。如果再鬧下去,肯定沒完沒了。

於是,劉徹還沒等竇嬰開口。他就說道:今天咱們就討論灌夫一事,請大家發表意見。

第一個站出來說話的人,是御史大夫韓安國。大家可能不知,韓安國有個特長。那就是,他混在官場,玩政治猶如玩魔術,總是奇象環出,讓人咋舌。

韓安國是這樣說的:魏其侯說得沒錯,灌夫當年為報父仇,隻身衝殺無數,此屬壯士一個。現在,卻因發一次酒瘋就要砍頭,實在有些過分了。

田蚡一聽,眼珠子都睜圓了。好你個韓安國,你到底是誰的人?估計現場有狗,田蚡立馬就要放狗衝上去,咬斷韓安國那根不怕死的舌頭。

這時,韓安國繼續說道:但是呢,丞相說灌夫與奸商勾結,發黑心財有千萬錢。同時灌夫橫行鄉里,罪大不赦。所以,我認為魏其侯有理,田蚡也沒錯。至於結果怎麼樣,看來只有陛下才能英明決斷了。

玩了一圈,又將皮球踢回劉徹那裡。

高,實在高。

田蚡對著韓安國眯了一眼,輕呼吸,稍收腹,表情放輕鬆。

好了,輪到下一個。下一個發言的,會是誰呢?

第二個準備發言的,是牛人汲黯。

汲黯,字長孺,濮陽(今河南省濮陽市西南)人。其祖上因受寵,世代為職業官僚,到汲黯一代,總共有十世都是卿大夫級別的高官。

孝景帝時,汲黯老爹就替他謀到一個好差事,陪太子讀書(太子洗馬)。太子就是劉徹。劉徹好儒,汲黯好黃老之道。一個好讀道家逍遙哲學的人,去教一個好儒喜文的學生,那會是什麼樣的一幅情景呢?

如果換到今天,師徒倆人可能要天天抬扛。然而,劉徹卻和汲黯相安無事,也沒見他惹出什麼禍。

事實上,不是劉徹不想惹禍,而是他碰上了一個牛逼老師。汲黯教書待人,以嚴厲聞名天下。這麼一個火藥級人物,他不惹你就行了,你還要去捅馬蜂窩?

孝景崩後,劉徹接位,汲黯也由太子侍從官升為皇家禮賓官(謁者)。那段時間,汲黯作為皇帝的特使,被劉徹派出過兩次。那時候沒有飛機和火車,也沒有大奔。特使要跑一趟長途,如果身體素質不過關,只要一個來回,足將你折騰得不成樣。

恰恰是,汲黯心理素質相當高,身體素質卻差得一塌糊塗。他長期生病,而且一病就是三月不朝,生病養病,簡直成了他另外一個偉大的事業。或許是與汲黯身體有關,劉徹兩次派他外出,兩次都沒有完成任務。他回來,都是找借口敷衍了事。

第一次以特使出差,是因為東越相攻。汲黯只是晃悠著來到吳縣,然後又晃悠著折身而回。劉徹問他情況如何,他只是淡淡地說道:越人之間打群架,那是他們的風俗習慣,怎麼能勞駕天子的使者呢?

那一次,劉徹忍了。因為東越路途遙遠,他理解汲黯為什麼要偷懶。

第二次,河內(今河南省武陟縣)失火,燒千餘家,劉徹再次派汲黯前往了解情況。這次,汲黯去了,人也回來了。但是,他告訴劉徹,他沒有到火災現場了解情況。

劉徹幾乎要抓狂了。老師,這次你又準備以什麼借口敷衍我?如果你身體不好,你為什麼還要領命?

但是,汲黯卻告訴劉徹:借口當然還是有的。民宅相連,火燒連營,沒什麼奇怪的。但是,我在路上卻完成了一件你料想不到的任務。我在河內郡內發現旱情嚴重,波及萬餘人家,甚至達到了父子相食地步。所以,我持節命令河內郡守開倉濟民。現在我人回來了,符節交還陛下。至下陛下怎麼處罰,請便吧。

劉徹真是哭笑不得。處罰當然是不對的,因為他替皇帝做了一件善事。給他發獎金更是不對的,因為他從來沒當皇帝的差事是差事。

最後,劉徹恕汲黯無罪,對汲黯採取敬而遠之之法,將他踢出長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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