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回 人已雲亡 孤軍長眠悲宿草 世方多難 哀鳴四野痛災黎

眾人都隨岳飛在墓旁蘆篷之內守墓,每日早晚上香設祭。過了七七,方各回家,只岳飛不舍離開。後來雖因父母妻子和眾同門再三勸告,每日仍要往墓上去哭奠兩回。

周義原定過了百期,再回關中故鄉,安排父親身後一些瑣事,每日都到墓上,和岳飛常在一起。吉青、霍銳,徐慶也不斷前去看望。只有王貴、湯懷、張顯三個富家之子,因當年天氣特冷,開春還沒有化凍,父母恐其受寒,說人死不能復生,蘆篷太冷,岳飛房小,難容多人。岳和夫妻貧而好客,不應常去打擾人家,因此和岳飛見面比較少些。

這日已是第二年的正月底,又是一場大雪下過,春寒甚重。積雪好幾寸,吃寒風一吹,全都冰凍,腳踩上去,沙沙亂響。風吹到臉上和刀子一樣,刺骨生疼。

周侗葬在離岳家半里來地的高坡上。四圍都是白楊樹。墓在樹林當中,旁邊搭著一座丈許方圓的蘆篷。周義有事未來,岳飛獨坐篷內,眷念師恩,心正悲痛,岳妻李淑忽奉母命來喚,一同迴轉。

岳母姚氏見兩小夫妻回來,回頭笑說:「你兩個快到灶前暖和暖和。後日是周恩師的百期,你周二哥年輕,沒有經過這樣大事,又遵他父親遺囑,一切從簡,明日上祭,恐辦不齊。我把去年徐慶、霍銳送的腌肉腌鯉魚蒸好,加上你恩師生前愛吃的鹹菜辣椒,辦了一些供菜。還有周恩師去年秋天送的那壇竹葉青,你爹沒捨得吃,正好也拿了去上供。趁天剛黑不久,趕緊給你二哥送個信去,說我已準備,他不必再費事了。」

岳飛因覺近兩月來,家中光景越發窮苦,李淑僅有一些妝奩,變賣都盡。當年春荒先就難過,父親近來多病,需要調養,照王明和周侗那樣交情,必有祭席送來。「良祭稱家之有無」,只要把心盡到,無須勉強。家中存的這點年禮,若全用盡,父親病中想吃點葷,又無錢買。便說:「恩師百期,王貴。湯懷。張顯定要前來上祭,祭剩決吃不完。我家這些東西,留著日常上祭如何?」

岳母停了一停,笑說:「這只是各盡各心。這樣大雪,萬一有的地方我們沒想到,現做怎來得及?你周二哥今早同我們在墓廬里,哭得那麼傷心,必有原故。你還是去和他商量商量,就便勸慰他幾句吧。」

岳飛深知母親行事素有分寸,連聲應是。胡亂吃了兩塊麥餅,便趕了去。到後,見周義獨坐燈前,面有悲憤之容。喊了聲「二哥」,正要問話。周義已趕了過來,將岳飛雙手握緊,笑問:「這樣風雪寒天,你怎麼又來看我?」岳飛把來意說了。

周義苦笑道:「多謝伯母和世弟的好意。我正準備明早尋你去呢。我倆弟兄日內就要分手,今宵作一長夜之談如何?」

岳飛聞言,大驚問故。周義答說:「爹爹臨終遺命,一滿百期,就要離開。本來我還打算多住幾天,今早接一同門好友的信,前殺諸賊,有一個名叫游山虎的,乃奸賊童貫手下教師錦獅子袁秀的女婿。他的老婆韓三姣,家傳一手毒葉飛簧弩,不知爹爹去世,不久就要尋來報仇。這件事原不值一慮,無奈這婆娘仗著奸賊童貫的勢力,明的打不過,定和官府勾結,陰謀暗害。一個不巧,還要連累好人。爹爹在日,原是自設家館,除死去的李世叔外,連湯懷、張顯的父親均極少來往,只要我一走開,便可無事了。我已定後日動身,望你照著爹爹平日所說和臨終命我轉告的遺言,努力上進,將來為國立功,安民殺敵,才不在爹爹對你的一番苦心呢。」

隨談起當天由墓廬回來,已順路向張、王諸家去過,準備明日再尋徐慶等話別,岳飛一來,正好一早同去。

岳飛聽周義說時,面上微有憤容,知他背後從不道人短長,此去王家,定受到了冷淡,也沒好問。次早,二人先去看望徐慶等同門,竟一個也未遇上。

原來吉青三日前由墓廬回來,被一外人約走,不知去向。霍銳被他叔父帶了出門,這兩人一個是伯周義、岳飛知道,不讓他走,一個是起身大忙,又想去不多日便要回來,所以事前不曾通知。徐慶雖未遠出,因王貴勸他去到王家附讀,知道王明勢利,請的又是一個高談性理的腐儒,不肯答應,與王貴發生爭論,被父母說了幾句,迫命去尋王貴賠話,剛走不久。

二人只得趕到墓廬,采了些松粕枝,連夜安排起來。跟著,岳和夫妻同了兒媳李淑,又將香燭供菜水酒用具,連同當夜的飲食挑送了去。老少五人在蘆篷內預祭之後,就地生了一堆火,一同坐到天亮。談起周侗的一生行事,俱都悲悼不置。

次日天氣忽然轉暖,墳前積雪逐漸消溶,四圍數十株又高又大的白楊,本來凍滿冰雪的樹枝,吃陽光一照,滴滴嗒嗒,往下直流雪水。春風微漾,吹面不寒,好些樹枝上已現出了嫩黃色的新芽。

上完早供,周義見岳和夫妻業已熬了一夜,墳前又是滿地泥漿,再三勸請回去。岳飛也因父親年老多病,在旁勸說,請二老先回。岳和見當日光景和周侗初死時大不相同,非但那三家財主並未送什麼祭禮,連人也沒來一個。口雖不說,心中十分感慨。因周義再三苦勸,只得同了妻媳先回。

周義原定當日午後起身,被岳飛再三留住,一直談到午後,眾同門仍無一人到來。二人知道這班小弟兄都和周侗親如父子,平日頗講義氣,就說有的出了門,有兩三個財主人家子弟,父親勢利一些,怎連徐慶等寒苦同門都不見面?俱都不解。

周義因當日非走不可,行李馬匹早已帶到蘆篷,又談了一會,便向岳飛辭別。岳飛本來要送,周義力說:「你我弟兄後會有期,何必多此一舉?」岳飛也覺少時萬一來人上祭,無人接待也是不妥,馬又只有一匹,只得拉緊周義的手,雙方揮淚而別。

那殘雪還未化盡,幾條鄉村小徑,都是靜悄悄的,極少有人往來。景物甚是荒涼。岳飛獨立在斜陽影里,四顧蒼茫,百感交集。心想:「去年今日,正和恩師清晨論文,午夜談兵,諄諄海勉,言猶在耳。曾幾何時,這一位心胸磊落、文武全才的老英雄,自己生平惟一的知己恩師,竟是一抔黃土,長掩墓門,人之雲亡,此恨何極!」

岳飛轉念至此,由不得心中一酸,便撲倒在泥水地里大哭起來。正哭在傷心頭上,忽聽身後有人連呼「岳師兄」。回頭一看,正是徐慶,手裡拿著香燭祭禮,亂踏著殘雪污泥趕來。先到墳前哭奠了一陣,再向岳飛談起來意。

原來徐慶家貧,父親種著人家十多畝田,不夠度用,哪有銀錢備辦祭禮、昨日偏又被他父親逼往王家耽延了半天,回來天色已晚。當日一清早,才打了些野味,去往集上換些祭禮,因此來遲了一步。見周義已走,不曾活別,好生悔借。

岳飛見天近黃昏,正想把供桌和剩的酒菜挑送回家,就便留徐慶吃完晚飯再走,忽見湯懷、張顯騎馬趕來。祭完,說起王家所請老師是位號稱名儒的道學先生,學規甚嚴,人最古板,說周侗好勇鬥狠,不是一個純正的人。常說,只要熟讀半部《論語》,便可以治天下,每日掄槍舞棒,至多練成匹夫之勇,有何用處?

王明因他當過蔡京的上賓,朝廷親貴多與往還,因此奉若神明。開學不幾天,這位老師便要王貴下帷三年,目不窺園,先養好了浩然之氣,然後熟讀《論語》,自然就會治國平天下。並說湯懷、張顯每日下學要回家,不能由早到晚,亦步亦趨,學他那樣「申申如也,夭夭如也」的聖賢容止和吟風弄月的襟懷,是件最可嘆借的事情,將來事業不如王貴也就在此。

湯懷氣他不過,便把周侗平日所讀書中精義,去向老師執經問難,偏又十回倒有九回將他問住。老師每次答不出來,定必把他平日引以自豪的「從容雅量」變作了赫然震怒。湯懷不提周侗所教還好,只一提是周侗所教,便即大聲急呼,斥為邪說,憤不能直入周侗的墓門而「叩其脛」。

王貴只前日乘老師進城之便,尋了一次徐慶,此外每日都在悶坐讀書,連武功也不能練,到周侗墳前祭奠,更休想了。老師放學又晚,高興時,常要學生苦讀到深夜才罷。附讀的學生也常不令回去,口口聲聲說是男兒立志,必須飽嘗「三更燈火五更雞」的味道,才能成大事業,老師卻是日上三竿,還自高卧不起。自稱這等隨其心之所欲的行為,正是魏晉六朝人的風度,此中藏有許多大道理,大學問,不是後生小於所能領會,不是其人,也不能說。學生熬了夜,頭昏腦脹,沒有精神讀書,只好去學「宰予晝寢」,與老師同夢周公。

湯懷、張顯的父親都當過邊將,知兒子本領都是周侗所教,平日又不喜歡這類道學先生。送子附讀,由於王明強勸,並非本意。無奈老師名望太大,這時還不願得罪,當日湯懷、張顯前來上祭,還是推說家中有事,才得脫身。

小弟兄四人談了一陣,湯懷、張顯先自辭去。岳飛同了徐慶回家,吃完夜飯,徐慶剛要走,岳母忽然發現周義在岳飛枕頭底下留有一封信,還有四十多兩銀子和一本手抄的孫武兵法摘要。信上大意是:當年怕有春荒,這幾十兩銀子乃湯懷之父湯永澄所贈,特意留贈伯父伯母,以作度日之用。

岳飛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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