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回 允文允武 煙館混魚龍 亦捧亦吹 酒摟騁口舌

不久,這件事已是發作了。早有人將少章告發,上頭主張嚴辦,幸而少章聞信得早,不待他們來捉,已是溜回天津。當他臨走之時,身無半文,如何便能成行?他知阿細手中頗有一點私房錢,因而連騙帶哄的向阿細說了好半天,方把一部分的錢騙到手,這在阿細還在做著她的清秋大夢,以為少章這一回去,靠著孫伯岳的力量,不但可把官司撤銷,再一運動之下依舊又可做官,她不又是一位官太太了么?誰知到得津門一打聽,伯岳已往北京,少章忙又趕了去,匆匆一見之下不便說得什麼,仗著身邊還有阿細給他的那一點錢,竟是征歌選色在北京大玩特玩起來。尤其和他親密的一個朋友叫作甄恭甫,有時在小班中玩得高興,竟會打起對台戲來了。可是這一耽擱下來,不但山西方面派來捉他的偵探已是到了天津,連得阿細因為久無消息,在山西再也耽不住,也趕上來了。但阿細這個人真是有趣得很,和少章可稱得是一對糊塗蟲,她到了天津之後,家中既不敢去,旅館又不肯住,卻住在一個煙館中。可憐少章的長媳黃氏又哪裡知道?聽得她已到來,即慌忙找了去,一看是一家煙館,怎肯進去?只在客房外面高喊著。偏偏阿細癮未過足,死賴在煙鋪上不肯出來,後來還是別的煙客看見黃氏和瘋子一樣,自言自語在客房外面亂喊,進屋笑說,阿細癮也過了一半,才走將出去將她喊住。黃氏終覺此非住地,一任阿細勸說拉扯堅持不肯進門,只勸阿細另開客房。阿細說:「適已向人打聽,客房無論何時隨要隨有,一則煙館熱鬧,吃什麼都有人買,槍又老,煙又好,立時還不必付小賬,有那給的也只一毛小洋、一二十個銅板,公道便宜,規矩真好。我想你爹爹總在天津,你既怕生不願進去,我就在此等你,可即速回家,叫老三出去打聽。今天如若尋到,豈不把棧房錢省下?」

黃氏見勸不聽,各屋客伙都出旁觀,心中又急又跳,巴不得早些離開,匆匆別了阿細便往家跑。也沒敢告知家中諸人,只偷偷和三弟雄圖說了,命他往各親友家以及侯家後各班子里尋找少章下落。雄圖在少章諸子中最是荒唐無聊,嗜好甚多,又無能力,乘機向黃氏要了一塊車錢。他知乃父到津,孫家不會不去,趕往一打聽,說是從未去過,料定人未來津,也不給黃氏回信,拿了那塊錢徑往三等娼寮打茶圍去訖。黃氏在家越等越沒消息,既恐爹爹遭事,又恐爺爺知道生氣,阿細尚在煙館以內,孤身婦女,又是那樣出身,萬一受了流氓引誘,做些醜事給家門丟人,自己知情不舉,豈不又要受氣鬧埋怨?早知她如此下作,還不如不和她說那些話,由她自去的好。這一好心,反給自己惹了亂子,十天八天不出一回門,出去就遇上這類事,又急又後悔,一會又去門前張望。

少章四女蓉仙見黃氏買東西去了一早晨,回來飯也沒吃,時而上樓時而下樓,一聽大門響,便問:「少爺回來了么」,滿面愁急神志不寧之狀,心中奇怪。拉到房內一問,黃氏知她和自己一樣,懦弱忠厚,不會走嘴,偷偷說了。蓉仙膽子比她更小,一聽父親遭了官司,當時嚇得手足冰冷,便埋怨黃氏道:「你回來時,爺爺吃完中飯剛要到孫家去,既然爹爹有這樣事,何不早說,也好請爺爺往孫家託人想法,這豈是瞞得住的,細姨娘抽煙,也不想法叫她背著爺爺躲在你屋裡抽,見了面好問爹爹到底為了什事,怎麼不叫她回家,領去住旅館,還容她到煙館裡去?我看這不是隱瞞的事,也不能只怕細姨娘一人給爺爺罵,你可速到那旅館裡去把她喊回來,我自請爺爺去,越快越好,到時就說她由北京來,不提煙館好了。」

黃氏原是個沒主意的人,覺著只好如此,無如想起適才煙館情形,便有膽去,實不願去,如今旁人因是機密的事,惟恐走漏消息,想拖蓉仙同去,蓉仙自是不肯,兩個兄弟又偏都外出不在,沒奈何只得親身尋去,行時再三囑咐:須等將人喚回再去孫家請回爺爺,以免露出馬腳。心裡一急,竟把旅館名稱地址忘卻,只知是在大街上有一大水果店,心想尋到水果店一過馬路就是,及至到了地頭,下車一看,水果店倒有,字型大小是祥順合,對門卻沒有適才進去的旅館。以為走過了頭,又往回找,先當就在近處,及至快要退到日法交界秋山街口上,忽然想起過了自家門口,忙又雇車往日租界跑。不便和車夫說拉往賣鴉片的旅館,只雇往日租界的水果店。偏那車夫是個壞種,拉不幾步見一果店便則放下。黃氏又不慣和人爭論,忍著氣忿又往前找,往返兩次始終沒有找到。其實兩次都由新旅社門前經過,只為把上下行人道顛倒,誤左為右,一心記著招牌上好似有一德字的水果店,所以錯過。後來走得腿酸腳痛,更因蓉仙曾說,如真阿細怕挨罵不肯回來,時候久了,便去孫家見爺爺,說阿細到後走出不再等了的話,惟恐不耐久候,心想還是拖了蓉仙同來尋找的好,只得趕了回來。到家一間,蓉仙剛走,心中好生惶急,正打算趕往孫家攔阻,忽聽爹爹迴轉,直如皇恩大赦,連忙跑進,照實奉上。

少章一聽,便知那地方是新旅社,不特不怪阿細下流,反到覺她委屈可憐,正好自己也想抽兩口,家中無人抽煙,舊存煙具恐不受使,忙命黃氏、蓉仙將煙具取出,收拾好了藏起備用,爺爺如回,可說同來朋友夫婦請自己同阿細吃飯,吃完即回。說罷匆匆走出,趕往新旅社三樓。尋到那家煙館一看,阿細和一個本地口音的大高個子對燈,邊說邊笑,正在有興頭上。見少章到來,連忙爬起,眼睛一紅,顫聲說道:「老爺,你怎麼沒回家?今天早上嚇死我了,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是招弟娘對你說的么?我正著急呢。這是馬二爺,他們說他天津官私兩面都有朋友,很有面子,我正跟他打聽租界里的行情呢。」少章體胖氣虛,又是年將半百的人,走了兩層樓梯,意欲稍加喘息再說,聽阿細說這一大套,回臉一看,和阿細對燈,稱做馬二爺那人已然立起。

少章是個半吊子的老江湖,少有點眼力,見那人生得又高又大,一張紫黑臉膛,濃眉大眼,棗鼻闊口,兩排牙齒卻是刷得雪白,一邊鑲著一枚金牙。長衣已然脫掉,上身穿著一件天藍素緞面,紐扣上盤蝴蝶的對襟小夾襖,卻用紫醬色素緞做了夾里。胸前掛著一根黃得發出閃亮的金錶鏈,也不知是真是假。兩隻小腌蘿蔔一般的無名指上各帶著一枚戒指,看去足有三錢重一個,卻是真金的。袖口卷著,露出雪也似白的綢小衣,下身一條與上衣同質的夾褲。兩條緞帶綁紮得又緊又整齊,一雙千層底雙臉緞鞋刷撣得一塵不染,底邊卻似穿日太久,磨去好些。一望而知是個混混一流人物,不能得罪,強笑著點了點頭。

馬二一見少章朝他招呼,一面點頭答禮,齜著一嘴白牙,發出洪鐘般的口音,笑問阿細道:「這位……」阿細道:「這就是我們老爺。」馬二立即不熟充熟的把手一橫道:「縣長嗎,你啦剛到,她啦剛念道你啦。快躺這邊,先抽一口。」少章說了句「勞駕」,便就他原位躺下。馬二笑道:「我可多嘴,你啦還是別見怪,縣長你啦可不對呀,自個玩去,讓你啦大大一個女子滿世找你,在這兒真生氣。我剛勸她半天。要說起來可得受罰呀。沒什麼說的,你先抽,跟縣長太大多燒兩口煙,算賠禮。太太也別著急,這不是老爺來啦嗎?侯景逛衚衕滿完,這話還是我興的。你公母倆都沖我啦,快抽馬前,抽完我們是鴻賓樓,我的請,縣長要不賞臉,歸為瞧不起我。」一面又對夥計言道:「趙四,告訴先生,縣長無論抽多少,由五毛到一百,都馬二爺我付啦。你要收錢,我可卷你。」夥計趙二聞言,轉身拿眼看著門側小桌子上寫賬的先生說道:「先生,聽見啦嗎?」管賬先生還沒答話,旁榻另一煙客想似看著馬二巴結上了闊人有點眼紅,又恨進門這一會馬二也沒有理他,介面說道:「趙四,你這叫廢話,歸里包堆豆腐乾大一塊地,馬二爺這乙字調的嗓門先生他還聽不見?那不成了聾子啦?我吃鴻賓樓沒那麼大口胃,你還得給我辛苦一趟,上對過恩成玉來二十個餃子,要各樣餡,把你們昨天買的小蒜給剝一頭,別忘了帶酸的。」這幾句話全都帶刺,引得連煙客帶夥計都笑了起來。

馬二全神貫注少章,目不旁瞬,偏巧少章忙著抽煙,又知道這類耍人的上來不熟充熟,照例是這一套,心中厭惡,知道一客氣嚷得更凶,便裝著過癮心急,不顧說話,只將手裡煙扦子略微一搖示意即止。馬二見沒答話,方悔說得太早,不是時候,忽聽有人接問,話甚扎耳,不由面上有點掛不住,當時發怒,剛喝一聲「誰呀」,少章見那人年約四十多歲,生得鷹鼻鷂眼,一臉煙容,穿著卻頗整齊,身量至少比馬二矮著一頭,不但說話挖苦,更帶著藐視神色,方恐馬二氣勢洶洶要和那人動武,不料馬二話才說出口,那人方答了句:「馬二爺,這這不才,是我,你啦。」這句話才一出口,馬二恰也轉過臉來,一見那人,立時改怒為笑道:「我當哪位,原來是黃七爺嗎?多會來的,抽啦嗎?」黃七答道:「我跟縣長老爺先後腳進門,正趕馬二爺請客吃鴻賓樓的時候,沒好意思攔你啦高談,我的馬二爺。」馬二爺慌道:「爺,爺,咱弟兄可不過這個,七爺你這是幹嗎?」黃七冷笑道:「歸里包堆我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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