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回 長安就食 泣辭白髮母 津沽探親 欣訂忘年交

羅氏原因下人討好,往羅家送信,恰值父兄外出,只乃弟幼谷得信趕來親迎,芝庭已走。本就埋怨羅氏,芝庭既是白天到此,為何不與母家送信?羅氏說不出的苦,勉強支吾了一陣,幼谷終不死心,又間說眾人在河下遊船選色征歌,越發心癢,既想巴結闊親,聯絡這些貴公子,又想沾點酒色便宜,也沒和羅氏說明,急慌慌趕去。偏捨不得雇划子,瞪起一雙近視眼,沿著秦淮河岸找去,由夫子廟到水關,跋來報往不下十幾次,好容易發現一干闊少坐了一隻頭號花船,在水關一帶河心寬處停泊,鬢絲帽影,笙歌細細,笑語如潮,熱鬧非常,隔河喊幾十聲「二表弟」,沒有回應,急得沒法,花了三個銀角子,托一坐木盤賣零食的小販把一張名片代遞過去。

一會大船上有一隨仆坐了小划子拿著原名片劃來,幼谷還當來接他上船的,心正高興,誰知來人卻是驅逐他的,見面就呼斥說:「某少爺在此請客,不請的人概不接待,你亂喊些什的!眼亮趁早走開,再要瞎鬧就不客氣了。」幼谷仍忍著氣分辯說:「許二少大人明在船上打牌,還有一個周元蓀,俱是我的至親,現有要事,非見這二人不可,要不用你們划子把我渡到船邊,將他們請出船艙,我說句話便走如何?」來人把臉一板,答道:「你那麼神嗥鬼叫,全船人差不多都聽見了,我們主人說他不認得你,叫把你轟走。我不管你有親沒有,船上客多呢,我也沒法跟你認親去。王廳長的大少爺也在船上,他們正在高興,你敢胡鬧,一句話就把你押起來。漫說我的船不能借你坐,你就自雇划子,只划到大船邊上一喊,立時就是亂子,不信你就試試。我勸你還是識相點好。」

說時,正趕一個少年同一雛妓手挽手走出艙面,幼谷瞥見,極像芝庭,如獲救星,忙道:「這不就是京城來的許總裁的二少大人,我的血表兄弟?」邊說邊喊:「二表弟,我在這裡,他不許我船上去呢。」少年聞言,頭也不抬便退回艙去。幼谷還待狂呼,肩頭早著來人推了一掌,怒喝道:「你活見鬼了,人家理你嗎、好話不聽,你再敢喊,我就捶你。」幼谷見來人氣勢洶洶,知道這等官場中的惡奴慣於狐假虎威,仗勢欺人,適見那人明似芝庭,也不知是因座有貴客不便接待生人,還是有心不理,鬧下去更要吃虧,只得仙訕的漲著一張羞臉往旁走開。來人冷笑了一聲,也就划船回去。

人一走,幼谷心又活動,意欲在岸上守候,只盼芝庭、元蓀內中有一露面,仍可有望。眼望惡奴進艙,轉了一轉出來,船就開向遠處停泊,那一帶都是兩岸人家的水閣,沒有河岸可以隔水遠望,這才覺出是有心見拒,死了熱念,垂頭喪氣,一邊往回走,邊想心思,以為元蓀一個窮娃子,居然能和這些闊人同坐花船遊樂,自己和芝庭至親,反倒不能,都是阿姊不好,她如早通知一聲,必然趕上,既可聯絡出多少門道,還可盡情享受。並且警察廳長的兒子也在船上,這一交上,以後逛私門頭,串小房子,都不會再受人欺,真箇好處無窮。天底下哪有這好機會,竟被這喪盡天良的婆娘給錯過,白便宜了周元蓀這小窮鬼,越想越恨。連夜趕回周家,進門便朝羅氏大鬧。

幼谷因適才羅氏沒敢說日間受氣丟人之事,平素又把元蓀當作小孩,以為不知怎麼巴結跟了芝庭、成基去的,石則芝庭目空一切,怎會看得起他?雖然嫉憤,並未想到別的。羅氏本就疑心元蓀挾嫌使壞,及聽乃弟一說,越認定元蓀從中搗鬼,使給乃弟難堪尚在其次,只恐連父兄丈夫的壞活也向芝庭、成基二人面前說了不少,當時急怒交加,除大罵元蓀既在船上為何不出招呼外,還不敢徑向兄弟說明,強忍著忿怒,費了好些唇舌,又給了幼谷十塊錢買口,叫他回家莫對父兄泄露,才行了事。幼谷走後,越想越氣,先想到後院去和周母大鬧,繼一想,婆婆雖然討厭,平日總壓著她兒子,這類事還不像是母子同謀。老二居心狠毒,自己不過想給他一點難看,還手已這樣辣法,再把他娘一傷,不知還要出什花樣,芝庭、成基尚還未走,好些顧忌。如只和小鬼一人吵鬧,一個鬧他不過,還可到他娘那裡告狀挾制。全都成了明仇反而不好,只得忍著,立意要和元蓀拚命,大鬧一場,問個水落石出才罷。偏生這晚元蘇竟未回來,自和萍香坐守,萍香自免不了又進許多讒言,主僕二人對說對罵,守到天亮,好一會人還未回,羅氏精神疲倦,便令萍香守候,等元蘇一回,即速通報。

羅氏正要上床去睡,忽聽元蓀迴轉,這一把怒火立時點燃,追將出來,本欲和元蓀破臉大鬧,少有不合,就此連他母子數人分將出去另過,永去心頭之病。不料氣蒙了心,滿肚皮質問的話不知從何說起,上來張口就錯。昨晚所想的話還沒說出百分之一,先為元蓀從容端肅的神態所懾,心已又急又亂,再聽所答的一番話不特簡凈爽利,無隙可乘,並且言中有物,暗藏鋒芒,句句刺中心病,猛想起此時一鬧破臉,元蓀必要提議按照遺囑分家,休說已吞沒的那些錢不保糾葛,至少這些餘款也要退出去一多半,娘家借用的那兩間屋子陳設傢具也要退將出來,仇人又和成基交好,他這封信明是叫丈夫回來清理家務,實是和送他忤逆一樣,想到這裡,不由心慌,氣便餒了下去,急喊萍香:「決把這死鬼給我追回來。」萍香探頭連喊:「快些回來,少奶喊你哩。」元蓀連理也未理。

剛進後院,萍香便奉命趕來,攔在前面,叫道:「你不要走,少奶叫你回去,話還沒說完呢。」元蓀聽她老是你呀你的,不禁有氣,又見將路擋住,怒喝道:「狗丫頭,越來越沒有一點規矩!有話等大少爺回來再說。」萍香恃有主人之命,剛說得了句「不行」,元蓀早忍不住,口中怒喝道:「快給我滾!」抬腿就是一腳。雖然未用什力,萍香已吃不住,哎呀一聲跌倒一旁,高聲哭道:「少奶救命,打死人了!」元蓀見她撤潑,以為羅氏素來護短,定要藉此大鬧,不肯甘休,心想事已至此,索性鬧翻分將出去,前途雖然可慮,年余的光陰總可支持,免得走後母弟受氣吃苦,自己在外擔心也好。當時轉身進屋,把長衣一脫,取了一根雞毛撣子奔出,見兩女僕連同打掃庭院的下人俱已聞言趕來,便喊道:「張興去請大少奶來,徐媽拿雞毛撣子跟我結實打這個狗丫頭,就打死她,看怎麼樣?」

萍香早日專一播弄事非,巧嘴貧舌,全家男女僕役無不痛恨,這男女二仆應了一聲,便各奔向前去。萍香見元蓀動了真怒,知道不妙,主人連喊未至,再不見機便要吃眼前虧,不由氣餒心慌,不等打到,口喊「我告少奶奶去」,慌不迭爬起便逃。元蓀怒喝:「抓她回來!」徐媽正待追時,周母已由房中走出喝止。元蓀請罷早安之後,不等周母發言,便大聲說道:「媽,今天不用管,現在簡直越來越不像話了,連個黃毛丫頭都這等放肆可惡,此時我什麼話不說,先托高世哥把大哥請回來,叫周奶媽備一桌席,把所有親戚以及各位年世誼的老前輩都請了來,那時再作計較。要不我一上北京,媽這日子還能過么?太氣人了。兒子並非老實,不過祖宗累世孝友家規,不願爸爸去世不久便鬧笑話,處處忍讓,實在哪一樣不明白!既逼我鬧,索性就鬧個大的。」周母突然變色斥道:「元蓀,你怎麼糊塗起來,有我在,你敢和誰鬧?有話好好商量。看你這雙眼睛,還不給我睡去,要叫我生氣么?」元蓀原因羅氏當早氣勢洶洶,大有破臉之勢,知她性情潑悍,什樣無理的事都做得出,表面裝著鎮靜,用活點她,暗中示威,迫使就範,藉此脫身,實則心中並無把握。惟恐一鬧起來,不論分家與否,老母都要氣苦悲愁多日。走到院里,心正盤算如何避免對面衝突,偏那萍香只顧狐假虎威討好,得令即追,也沒細想主人心意,上來硬要把人追回。元蓀誤疑羅氏立意決裂,又見丫頭辭色不遜,雖然少年脾氣,仍是相機進退,沒想真箇把事情鬧大。原是取瑟而歌之意,一見母親滿臉愁急,認以為真,不禁惶急,一面忙使眼色,先悄聲說:「兒子是假做作,非此不可,媽莫著急。」說完,仍高聲答道:「兒子哪敢惹媽生氣,但只忍讓得過,不欺到我頭上來,哪個願意自己害自己丟人舍臉不成?」周母慘笑道:「都是自家人,哪個會無故欺你,不許說了,各自睡去。」元蓀諾諾連聲,扶了周母走進堂屋。還待述說前事,井問昨晚情形,周母道:「我不愛聽閑活,吵得我經也沒念完,是乖的回屋睡去,不喊你不許起來。」

元蓀無法,只得回屋。剛把鞋襪脫掉,便聽外屋來人低聲說話,聽不真切,一會又聽母親在說:「你告訴少奶,我一定照她話做,二少爺決不會違背我的。這都是萍香惹出來的事,少奶既然明白,她一個小娃兒,看她平日勤快,也不要打了。二少爺大約就這月內走,等他起來,我還要說他呢。有我作主,叫少奶只管放心就是。」元蓀聽來人像是羅氏房中奶媽,覺著奇怪,正要喚人來問,周奶媽已自走進。

原來羅氏顧慮大多,萍香一走,便跟了來掩在屏門偷聽,正趕上萍香哭喊,元蓀發話雖然恨毒,但已為元蓀盛氣所懾,不敢再出吵鬧,只得裝著未聞,跑回房去,越想越可慮。萍香回房哭訴,只咬牙咒罵了元蓀幾句,便將其遣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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