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紀 第八章 唐紀八

起柔兆閹茂九月,盡著雍困敦七月,凡二年。

高祖神堯大聖光孝皇帝下之下武德九年(丙戌,公元六二六年)

九月,突厥頡利獻馬三千匹,羊萬口;上不受,但詔歸所掠中國戶口,征溫彥博還朝。

丁未,上引諸衛將卒習射於顯德殿庭,諭之曰:「戎狄侵盜,自古有之,患在邊境少安,則人主逸游忘戰,是以寇來莫之能御。今朕不使汝曹穿池築苑,專習弓矢,居閑無事,則為汝師,突厥入寇,則為汝將,庶幾中國之民可以少安乎!」於是日引數百人教射於殿庭,上親臨試,中多者賞以弓、刀、帛,其將帥亦加上考。群臣多諫曰:「於律,以兵刃至御在所者絞。今使卑碎之人張弓挾矢於軒陛之側,陛下親在其間,萬一有狂夫竊發,出於不意,非所以重社稷也。」韓州刺史封同人詐乘驛馬入朝切諫。上皆不聽,曰:「王者視四海如一家,封域之內,皆朕赤子,朕一一推心置其腹中,奈何宿衛之士亦加猜忌乎!」由是人思自勵,數年之間,悉為精銳。

上嘗言:「吾自少經略四方,頗知用兵之要,每觀敵陳,則知其強弱,常以吾弱當其強,強當其弱。彼乘吾弱,逐奔不過數十百步,吾乘其弱,必出其陳後反擊之,無不潰敗,所以取勝,多在此也。」

己酉,上面定勛臣長孫無忌等爵邑,命陳叔達於殿下唱名示之,且曰:「朕敘卿等勛賞或未當,宜各自言。」於是諸將爭功,紛紜不已。淮安王神通曰:「臣舉兵關西,首應義旗,今房玄齡,杜如晦等專弄刀筆,功居臣上,臣竊不服。」上曰:「義旗初起,叔父雖首唱舉兵,蓋亦自營脫禍。及竇建德吞噬山東,叔父全軍覆沒;劉黑闥再合餘燼,叔父望風奔北。玄齡等運籌帷幄,坐安社稷,論功行賞,固宜居叔父之先。叔父,國之至親,朕誠無所愛,但不可以私恩濫與勛臣同賞耳!」諸將乃相謂曰:「陛下至公,雖淮安王尚無所私,吾儕何敢不安其分。」遂皆悅服。房玄齡嘗言:「秦府舊人未遷官者,皆嗟怨曰:『吾屬奉事左右,幾何年矣!今除官,返出前宮、齊府人之後。』」上曰:「王者至公無私,故能服天下之心。朕與卿輩日所衣食,皆取諸民者也。故設官分職,以為民也,當擇賢才而用之,豈以新舊為先後哉!必也新而賢,舊而不肖,安可舍新而取舊乎!今不論其賢不肖而直言嗟怨,豈為政之體乎!」

詔:「民間不得妄立妖祠。自非卜筮正術,其餘雜占,悉從禁絕。」

上於弘文殿聚四部書二十餘萬卷,置弘文館於殿側,精選天下文學之士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歐陽詢、蔡允恭、蕭德言等,以本官兼學士,令更日宿直,聽朝之隙,引入內殿,講論前言往行,商榷政事,或至夜分乃罷。又取三品已上子孫充弘文館學生。

冬,十月,丙辰朔,日有食之。

詔追封故太子建成為息王,謚曰隱;齊王元吉為剌王,以禮改葬。葬日,上哭之於宜秋門,甚哀。魏徵、王珪表請陪送至墓所,上許之,命宮府舊僚皆送葬。

癸亥,立皇子中山王承干為太子,生八年矣。

庚辰,初定功臣實封有差。

初,蕭瑀薦封德彝於上皇,上皇以為中書令。及上即位,瑀為左僕射,德彝為右僕射。議事已定,德彝數反之於上前,由是有隙。時房玄齡、杜如晦新用事,皆疏瑀而親德彝,瑀不能平,遂上封事論之,辭指寥落,由是忤旨。?猁瑀與陳叔達忿爭於上前,庚辰,瑀、叔達皆坐不敬,免官。

甲申,民部尚書裴矩奏「民遭突厥暴踐者,請戶給絹一匹。」上曰:「朕以誠信御下,不欲虛有存恤之名而無其實,戶有大小,豈得雷同給賜乎!」於是計口為率。

初,上皇欲強宗室以鎮天下,故皇再從、三從弟及兄弟之下,雖童孺皆為王,王者數十人。上從容問群臣:「遍封宗子,於天下利乎?」封德彝對曰:「前世唯皇子及兄弟乃為王,自余非有大功,無為王者。上皇敦睦九族,大封宗室,自兩漢以來未有如今之多者。爵命既崇,多給力役,恐非示天下以至公也。」上曰:「然。朕為天子,所以養百姓也,豈可勞百姓以養己之宗族乎!」十一月,庚寅,降宗室郡王皆為縣公,惟有功者數人不降。

丙午,上與群臣論止盜。或請重法以禁之,上哂之曰:「民之所以為盜者,由賦繁役重,官吏貪求,饑寒切身,故不暇顧廉恥耳。朕當去奢省費,輕徭薄賦,選用廉吏,使民主食有餘,則自不為盜,安用重法邪!」自是數年之後,海內昇平,路不拾遺,外戶不閉,商旅野宿焉。上又嘗謂侍臣曰:「君依於國,國依於民。刻民以奉君,猶割肉以充腹,腹飽而身斃,君富而國亡。故人君之患,不自外來,常由身出。夫欲盛則費廣,費廣則賦重,賦重則民愁,民愁則國危,國危則君喪矣。朕常以此思之,故不敢縱慾也。」

十二月,己巳,益州大都督竇軌奏稱獠反,請發兵討之。上曰:「獠依阻山林,時出鼠竊,乃其常俗;牧守苟能撫以恩信,自然帥服,安可輕動干戈,漁獵其民,比之禽獸,豈為民父母之意邪!」竟不許。

上謂裴寂曰:「比多上書言事者,朕皆粘之屋壁,得出入省覽,每思治道,或深夜方寢。公輩亦當恪勤職業,副朕此意。」

上厲精求治,數引魏徵入卧內,訪以得失;征知無不言,上皆欣然嘉納。上遣使點兵,封德彝奏:「中男雖未十八,其軀幹壯大者,亦可並點。」上從之。敕出,魏徵固執以為不可,不肯署敕,至於數四。上怒,召而讓之曰:「中男壯大者,乃奸民詐妄以避征役,取之何害,而卿固執至此!」對曰:「夫兵在御之得其道,不在眾多。陛下取其壯健,以道御之,足以無敵於天下,何必多取細弱以增虛數乎!且陛下每云:『吾以誠信御天下,欲使臣民皆無欺詐。』今即位未幾,失信者數矣!」上愕然曰:「朕何為失信?」對曰:「陛下初即位,下詔云:『逋負官物,悉令蠲免。』有司以為負秦府國司者,非官物,征督如故。陛下以秦王升為天子,國司之物,非官物而何!又曰:『關中免二年租調,關外給復一年。』既而繼有敕云:『已役已輸者,以來年為始。』散還之後,方復更征,百姓固已不能無怪。今既徵得物,復點為兵,何謂來年為始乎!又,陛下所與共治天下者在於守宰,居常簡閱,咸以委之;至於點兵,獨疑其詐,豈所謂以誠信為治乎!」上悅曰:「向者朕以卿固執,疑卿不達政事,今卿論國家大體,誠盡其精要。夫號令不信,則民不知所從,天下何由而治乎?朕過深矣!」乃不點中男,賜征金瓮一。上聞景州錄事參軍張玄素名,召見,問以政道,對曰:「隋主好自專庶務,不任群臣;群臣恐懼,唯知稟受奉行而已,莫之敢違。以一人之智決天下之務,借使得失相半,乖謬已多,下諛上蔽,不亡何待!陛下誠能謹擇群臣而分任以事,高拱穆清而考其成敗以施刑賞,何憂不治!又,臣觀隋末亂離,其欲爭天下者不過十餘人而已,其餘皆保鄉黨、全妻子,以待有道而歸之耳。乃知百姓好亂者亦鮮,但人主不能安之耳。」上善其言,擢為侍御史。

前幽州記室直中書省張蘊古上《大寶箴》,其略曰:「聖人受命,拯溺亨屯,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又曰:「壯九重於內,所居不過容膝;彼昏不知,瑤其台而瓊其室。羅八珍於前,所食不過適口;惟狂罔念,丘其糟而池其酒。」又曰:「勿沒沒而暗,勿察察而明,雖冕旒蔽目而視於未形,雖黈纊塞耳而聽於無聲。」上嘉之,賜以束帛,除大理丞。

上召傅奕,賜之食,謂曰:「汝前所奏,幾為吾禍。然凡有天變,卿宜盡言皆如此,勿以前事為懲也。」上嘗謂奕曰:「佛之為教,玄妙可師,卿何獨不悟其理?」對曰:「佛乃胡中桀黠,誑耀彼土。中國邪僻之人,取庄、老玄談,飾以妖幻之語,用欺愚俗。無益於民,有害於國,臣非不悟,鄙不學也。」上頗然之。

上患吏多受賕,密使左右試賂之。有司門令史受絹一匹,上欲殺之,民部尚書裴矩諫曰:「為吏受賂,罪誠當死;但陛下使人遺之而受,乃陷人於法也,恐非所謂『道之以德,齊之以禮。』」上悅,召文武五品已上告之曰:「裴矩能當官力爭,不為面從,倘每事皆然,何憂不治!」

臣光曰:古人有言:君明臣直。裴矩佞於隋而忠於唐,非其性之有變也;君惡聞其過,則忠化為佞,君樂聞直言,則佞化為忠。是知君者表也,臣者景也,表動則景隨矣。

是歲,進皇子長沙郡王恪為漢王,宜陽郡王佑為楚王。

新羅、百濟、高麗三國有宿仇,迭相攻擊;上遣國子助教朱子奢往諭指,三國皆上表謝罪。

高祖神堯大聖光孝皇帝下之下貞觀元年(丁亥,公元六二七年)

春,正月,乙酉,改元。

丁亥,上宴群臣,奏《秦王破陳樂》。上曰:「朕昔受委專征,民間遂有此曲,雖非文德之雍容,然功業由茲而成,不敢忘本。」封德彝曰:「陛下以神武平海內,豈文德之足比!」上曰:「戡亂以武,守成以文,文武之用,各隨其時。卿謂文不及武,斯言過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