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紀 第八章 魏紀八

起昭陽作噩,盡旃蒙大淵獻,凡三年。

邵陵厲公下嘉平五年(癸酉,公元二五三年)

春,正月,朔,蜀大將軍費禕與諸將大會於漢壽,郭修在坐;禕歡飲沉醉,修起刺禕,殺之。禕資性泛愛,不疑於人。越巂太守張嶷嘗以書戒之日:「昔岑彭率師,來歙杖節,咸見害於刺客。今明將軍位尊權重,待信新附太過,宜鑒前事,少以為警。」禕不從,故及禍。

詔追封郭循為長樂鄉侯,使其子襲爵。

王昶、毋丘儉聞東軍敗,各燒屯走。朝議欲貶黜諸將,大將軍師曰:「我不聽公休,以至於此。此我過也,諸將何罪!」悉宥之。師弟安東將軍昭時為監軍,唯削昭爵而已。以諸葛誕為鎮南將軍,都督豫州;毋丘儉為鎮東將軍,都督揚州。

是歲,雍州刺史陳泰求敕并州并力討胡,師從之。未集,而雁門、新興二郡胡以遠役,遂驚反。師又謝朝士曰:「此我過也,非陳雍州之責!」是以人皆愧悅。

習鑿齒論曰:司馬大將軍引二敗以為己過,過消而業隆,可謂智矣。若乃諱敗推過,歸咎萬物,常執其功而隱其喪,上下離心,賢愚解體,謬之甚矣!君人者,苟統斯理而以御國,行失而名揚,兵挫而戰勝,雖百敗可也,況於再乎!

光祿大夫張緝言於師曰:「恪雖克捷,見誅不久。」師曰:「何故?」緝曰:「威震其主,功蓋一國,求不得死乎!」

二月,吳軍還自東興。進封太傅恪陽都侯,加荊、揚州牧,督中外諸軍事。恪遂有輕敵之心,復欲出軍。諸大臣以為數出罷勞,同辭諫恪,恪不聽。中散大夫蔣延固爭,恪命扶出。因著論以諭眾曰:「凡敵國欲相吞,即仇讎欲相除也。有仇而長之,禍不在己,則在後人,不可不為遠慮也。昔秦但得關西耳,尚以并吞六國。今以魏比古之秦,土地數倍;以吳與蜀,比古六國,不能半也。然今所以能敵之者,但以操時兵眾,於今適盡,而後生者未及長大,正是賊衰少未盛之時。加司馬懿先誅王凌,續自隕斃,其子幼弱而專彼大任,雖有智計之士,未得施用。當今伐之,是其厄會。聖人急於趨時,誠謂今日。若順眾人之情,懷偷安之計,以為長江之險可以傳世,不論魏之終始而以今日遂輕其後,此吾所以長嘆息者也!今聞眾人或以百姓尚貧,欲務閑息,此不知慮其大危而愛其小勤者也。昔漢祖幸已自有三秦之地,何不閉關守險以自娛樂,空出攻楚,身被創痍,介胄生蟣虱,將士厭困苦,豈甘鋒刃而忘安寧哉?慮於長久不得兩存者耳。每覽荊邯說公孫述以進取之圖,近見家叔父表陳與賊爭競之計,未嘗不喟然嘆息也!夙夜反側,所慮如此,故聊疏愚言,以達二、三君子之末。若一朝隕沒,志畫不立,貴令來世知我所憂,可思於後耳。」眾人雖皆心以為不可,然莫敢復難。

丹楊太守聶友素與恪善,以書諫恪曰:「大行皇帝本有遏東關之計,計未施行;今公輔贊大業,成先帝之志,寇遠自送,將士憑賴威德,出身用命,一旦有非常之功,豈非宗廟神靈社稷之福邪!宜且案兵養銳,觀釁而動。今乘此勢欲復大出,天時未可而苟任盛意,私心以為不安。」恪題論後,為書答友曰:「足下雖有自然之理,然未見大數,熟省此論,可以開悟矣。」

滕胤謂恪曰:「君受伊、霍之託,入安本朝,出摧強敵,名聲振于海內,天下莫不震動,萬姓之心,冀得蒙君而息。今猥以勞役之後,興師出征,民疲力屈,遠主有備,若攻城不克,野略無獲,是喪前勞而招後責也。不如案甲息師,觀隙耐勸。且兵者大事,事以眾濟,眾苟不悅,君獨安之!」恪曰:「諸雲不可,皆不見計算,懷居苟安者也。而子復以為然,吾何望乎!夫以曹芳暗劣,而政在私門,彼之民臣,固有離心。今吾因國家之資,藉戰勝之威,則何往而不克哉!」

三月,恪大發州郡二十萬眾復入寇,以滕胤為都下督,掌統留事。夏,四月,大赦。

漢姜維自以練西方風俗,兼負其才武,欲誘諸羌、胡以為羽翼,謂自隴以西,可斷而有。每欲興軍大舉,費禕常裁製不從。與其兵不過萬人,曰:「吾等不如丞相亦已遠矣,丞相猶不能定中夏,況吾等乎!不如且保國治民,謹守社稷,如其功業,以俟能者,無為希冀徼幸,決成敗於一舉;若不如志,悔之無及。」及禕死,維得行其志,乃將數萬人出石營,圍狄道。

吳諸葛恪入寇淮南,驅略民人。諸將或謂恪曰:「今引軍深入,疆場之民,必相率遠遁,恐兵勞而功少,不如止圍新城,新城困,救必至,至而圖之,乃可大獲。」恪從其計,五月,還軍圍新城。

詔太尉司馬孚督諸軍二十萬往赴之。大將軍師問於虞松曰:「今東西有事,二方皆急,而諸將意沮,若之何?」松曰:「昔周亞夫堅壁昌邑而吳、楚自敗,事有似弱而強,不可不察也。今恪悉其銳眾,足以肆暴,而坐守新城,欲以致一戰耳。若攻城不拔,請戰不可,師老眾疲,勢將自走,諸將之不徑進,乃公之利也。姜維有重兵而縣軍應恪,投食我麥,非深根之寇也。且謂我并力於東,西方必虛,是以徑進。今若使關中諸軍倍道急赴,出其不意,殆將走矣。」師曰:「善!」乃使郭淮、陳泰悉關中之眾,解狄道之圍;敕毋丘儉等案兵自守,以新城委吳。陳泰進至洛門,姜維糧盡,退還。

揚州牙門將涿郡張特守新城。吳人攻之連月,城中兵合三千人,疾病戰死者過半,而恪起土山急攻,城將陷,不可護。特乃謂吳人曰:「今我無心復戰也。然魏法,被攻過百日而救不至者,雖降,家不坐;自受敵以來,已九十餘日矣,此城中本有四千餘人,戰死者已過半,城雖陷,尚有半人不欲降,我當還為相語,條別善惡,明日早送名,且以我印綬去為信。」乃投其印綬與之。吳人聽其辭而不取印綬。特乃投夜徹諸屋材柵,補其缺為二重,明日,謂吳人曰:「我但有斗死耳!」吳人大怒,進攻之,不能拔。

會大暑,吳士疲勞,飲水,泄下,流腫,病者太半,死傷塗地。諸營吏日白病者多,恪以為詐,欲斬之,自是莫敢言。恪內惟失計,而恥城不下,忿形於色。將軍朱異以軍事迕恪,恪立奪其兵,斥還建業。都尉蔡林數陳軍計,恪不能用,策馬來奔。諸將伺知吳兵已疲,乃進救兵。秋,七月,恪引軍去,士卒傷病,流曳道路,或頓仆坑壑,或見略獲,存亡哀痛,大小嗟呼。而恪晏然自若,出住江渚一月,圖起田於潯陽;詔召相銜,徐乃旋師。由此眾庶失望,怨讟興矣。

汝南太守鄧艾言於司馬師曰:「孫權已沒,大臣未附。吳名宗大族皆有部曲,阻兵仗勢,足以違命。諸葛恪新秉國政,而內無其主,不念撫恤上下以立根基,競於外事,虐用其民,番國之眾,頓于堅城,死者萬數,載禍而歸,此恪獲罪之日也。昔子胥、吳起、商鞅、樂毅皆見任時君,主沒猶敗,況恪才非四賢,而不慮大患,其亡可待也。」

八月,吳軍還建業,諸葛恪陳兵導從,歸入府館,即召中書令孫嘿,厲聲謂曰:「卿等何敢數妄作詔!」嘿惶懼辭出,因病還家。

恪征行之後,曹所奏署令長職司,一罷更選,愈治威嚴,多所罪責,當進見者無不竦息。又改易宿衛,用其親近;復敕兵嚴,欲向青、徐。

孫峻因民之多怨,眾之所嫌,構恪於吳主,雲欲為變。冬,十月,孫峻與吳主謀置酒請恪。恪將入之夜,精爽擾動,通夕不寐,又家數有妖怪,恪疑之。旦日,駐車宮門,峻已伏兵於帷中,恐恪不時入,事泄,乃自出見恪曰:「使君若尊體不安,自可須後,峻當具白主上。」欲以嘗知恪意。恪曰:「當自力入。」散騎常侍張約、朱恩等密書與恪曰:「今日張設非常,疑有他故。」恪以書示滕胤,胤勸恪還。恪曰:「兒輩何能為!正恐因酒食中人耳。」恪入,劍履上殿,進謝還坐。設酒,恪疑未飲。孫峻曰:「使君病未善平,有常服藥酒,可取之。」恪意乃安。別飲所齎酒,數行,吳主還內。峻起如廁,解長衣,著短服,出曰:「有詔收諸葛恪。」恪驚起,拔劍未得,而峻刀交下,張約從旁斫峻,裁傷左手,峻應手斫約,斷右臂。武衛之士皆趨上殿,峻曰:「所取者恪也,今已死!」悉令復刃,乃除地更飲。恪二子竦、建聞難,載其母欲來奔,峻使人追殺之。以葦席裹恪屍,篾束腰,投之石子岡。又遣無難督施寬就將軍施績、孫壹軍,殺恪弟奮威將軍融於公安,及其三子。恪外甥都鄉侯張震、常侍朱恩,皆夷三族。

臨淮臧均表乞收葬恪曰:「震雷電激,不崇一朝;大風沖發,希有極日;然猶繼之以雲雨,因以潤物。是則天地之威,不可經日浹辰;帝王之怒,不宜訁乞情盡意。臣以狂愚,不知忌諱,敢冒破滅之罪以邀風雨之會。伏念故太傅諸葛恪,罪積惡盈,自致夷滅,父子三首,梟市積日,觀者數萬,詈聲成風;國之大刑,無所不震,長老孩幼,無不畢見。人情之於品物,樂極則哀生,見恪貴盛,世莫與貳,身處台輔,中間歷年,今之誅夷,無異禽獸,觀訖情反,能不憯然!且已死之人,與土壤同域,鑿掘斫刺,無所復加。願聖朝稽則乾坤,怒不極旬,使其鄉邑若故吏民收以士伍之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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