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紀 第四十七章 漢紀四十七

起閼逢執徐,盡柔兆敦牂,凡三年。

孝桓皇帝中延熹七年(甲辰,公元一六四年)

春,二月,丙戌,邟鄉忠侯黃瓊薨。將葬,四方遠近名士會者六七千人。

初,瓊之教授於家。徐稚從之咨訪大義,及瓊貴,稚絕不復交。至是,稚往吊之,進酹,哀哭而去,人莫知者。諸名士推問喪宰,宰曰:「先時有一書生來,衣粗薄而哭之哀,不記姓字。」眾曰:「必徐孺子也。」於是選能言者陳留茅容輕騎追之,及於塗。容為沽酒市肉,稚為飲食。容問國家之事,稚不答。更問稼穡之事,稚乃答之。容還,以語諸人,或曰:「孔子云:『可與言而不與言,失人。』然則孺子其失人乎?」太原郭泰曰:「不然。孺子之為人,清潔高廉,飢不可得食,寒不可得衣,而為季偉飲酒食肉,此為已知季偉之賢故也。所以不答國事者,是其智可及,其愚不可及也。」

泰博學,善談論。初游雒陽,時人莫識,陳留符融一見嗟異,因以介於河南尹李膺。膺與相見,曰:「吾見士多矣,未有如郭林宗者也。其聰識通朗,高雅密博,今之華夏,鮮見其儔。」遂與為友,於是名震京師。後歸鄉里,衣冠諸儒送至河上,車數千兩,膺唯與泰同舟而濟,眾賓望之,以為神仙焉。泰性明知人,好獎訓士類,周遊郡國。茅容,年四十餘,耕於野,與等輩避雨樹下,眾皆夷踞相對,容獨危坐愈恭;泰見而異之,因請寓宿。旦日,容殺雞為饌,泰謂為己設;容分半食母,余半庋置,自以草蔬與客同飯。泰曰:「卿賢哉遠矣!郭林宗猶減三牲之具以供賓旅,而卿如此,乃我友也。」起,對之揖,勸令從學,卒為盛德。巨鹿孟敏,客居太原,荷甑墮地,不顧而去。泰見而問其意,對曰:「甑已破矣,視之何益!」泰以為有分決,與之言,知其德性,因勸令遊學,遂知名當世。陳留申屠蟠,家貧,佣為漆工;鄢陵庾乘,少給事縣廷為門士;泰見而奇之,其後皆為名士。自余或出於屠沽、卒伍,因泰獎進成名者甚眾。

陳國童子魏昭請於泰曰:「經師易遇,人師難遭,願在左右,供給洒掃。」泰許之。泰嘗不佳,命昭作粥,粥成,進泰,泰呵之曰:「為長者作粥,不加意敬,使不可食!」以杯擲地。昭更為粥重進,泰復呵之。如此者三,昭姿容無變。泰乃曰:「吾始見子之面,而今而後,知卿心耳!」遂友而善之。陳留左原,為郡學生,犯法見斥,泰遇諸路,為設酒肴以慰之。謂曰:「昔顏涿聚,梁甫之巨盜,段干木,晉國之大駔,卒為齊之忠臣,魏之名賢;蘧瑗、顏回尚不能無過,況其餘乎!慎勿恚恨,責躬而已!」原納其言而去。或有譏泰不絕惡人者,泰曰:「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原後忽更懷忿結客,欲報諸生,其日,泰在學,原愧負前言,因遂罷去。後事露,眾人咸謝服焉。或問范滂曰:「郭林宗何如人?」滂曰:「隱不違親,貞不絕俗,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吾不知其它。」泰嘗舉有道,不就,同郡宋沖素服其德,以為自漢元以來,未見其匹,嘗勸之仕。泰曰:「吾夜觀干象,晝察人事,天之所廢,不可支也,吾將優遊卒歲而已。」然猶周旋京師,誨誘不息。徐稚以書戒之曰:「夫大木將顛,非一繩所維,何為棲棲不遑寧處!」泰感寤曰:「謹拜斯言,以為師表。」濟陰黃允,以俊才知名,泰見而謂曰:「卿高才絕人,足成偉器,年過四十,聲名著矣。然至於此際,當深自匡持,不然,將失之矣!」後司徒袁隗欲為從女求姻,見允,嘆曰:「得婿如是,足矣。」允聞而黜遣其妻。妻請大會宗親為別,因於眾中攘袂數允隱慝十五事而去,允以此廢於時。

初,允與漢中晉文經並恃其才智,曜名遠近,徵辟不就。託言療病京師,不通賓客,公卿大夫遺門生旦暮問疾,郎吏雜坐其門,猶不得見;三公所辟召者,輒以詢訪之,隨所臧否,以為與奪。符融謂李膺曰:「二子行業無聞,以豪桀自置,遂使公卿問疾,王臣坐門,融恐其小道破義,空譽違實,特宜察焉。」膺然之。二人自是名論漸衰,賓徒稍省,旬日之間,慚嘆逃去,後並以罪廢棄。陳留仇香,至行純嘿,鄉黨無知者。年四十,為蒲亭長。民有陳元,獨與母居,母詣香告元不孝。香驚曰:「吾近日過元舍,廬落整頓,耕耘以時,此非惡人,當是教化未至耳。母守寡養孤,苦身投老,奈何以一旦之忿,棄歷年之勤乎!且母養人遺孤,不能成濟,若死者有知,百歲之後,當何以見亡者!」母涕泣而起,香乃親到元家,為陳人倫孝行,譬以禍福之言,元感悟,卒為孝子。考城令河內王奐署香主簿,謂之曰:「聞在蒲亭,陳元不罰而化之,得無少鷹鸇之志邪?」香曰:「以為鷹鸇不若鸞鳳,故不為也。」奐曰:「枳棘之林非鸞鳳所集,百里非大賢之路。」乃以一月奉資香,使入太學。郭泰、符融齎刺謁之,因留宿。明旦,泰起,下床拜之曰:「君,泰之師,非泰之友也。」香學畢歸鄉里,雖在宴居,必正衣服,妻子事之若嚴君;妻子有過,免冠自責,妻子庭謝思過,香冠,妻子乃敢升堂,終不見其喜怒聲色之異。不應徵辟,卒於家。

三月,癸亥,隕石於鄠。

夏,五月,己丑,京師雨雹。

荊州刺史度尚募諸蠻夷擊艾縣城,大破之,降者數萬人。桂陽宿賊卜陽、潘鴻等逃入深山。尚窮追數百里,破其三屯,多獲珍寶。陽、鴻黨眾猶盛,尚欲擊之,而士卒驕富,莫有鬥志。尚計緩之則不戰,逼之必逃亡,乃宣言:「卜陽、潘鴻作賊十年,習於攻守,今兵寡少,未易可進,當須諸郡所發悉至,乃并力攻之。」申令軍中恣聽射獵,兵士喜悅,大小皆出。尚乃密使所親客潛焚其營,珍積皆盡。獵者來還,莫不潤涕。尚人人慰勞,深自咎責,因曰:「卜陽等財寶足富數世,諸卿但不并力耳,所亡少少,何足介意!」眾咸憤踴。尚敕令秣馬蓐食,明旦,徑赴賊屯,陽、鴻等自以深固,不復設備,吏士乘銳,遂破平之。尚出兵三年,群寇悉定,封右鄉侯。

冬,十月,壬寅,帝南巡;庚申,幸章陵;戊辰,幸雲夢,臨漢水,還,幸新野。時公卿、貴戚車騎萬計,徵求費役,不可勝極。護駕從事桂陽胡騰上言:「天子無外,乘輿所幸,即為京師。臣請以荊州刺史比司隸校尉,臣自同都官從事。」帝從之。自是肅然,莫敢妄干擾郡縣。帝在南陽,左右並通姦利,詔書多除人為郎,太尉楊秉上疏曰:「太微積星,名為郎位,入奉宿衛,出牧百姓,宜割不忍之恩,以斷求欲之路。」於是詔除乃止。

護羌校尉段熲擊當煎羌,破之。

十二月,辛丑,車駕還宮。

中常侍汝陽侯唐衡、武原侯徐璜皆卒。

初,侍中寇榮,恂之曾孫也,性矜潔,少所與,以此為權寵所疾。榮從兄子尚帝妹益陽長公主,帝又納其從孫女於後宮。左右益忌之,遂共陷以罪,與宗族免歸故郡,吏承望風旨,持之浸急。榮恐不免,詣闕自論。未至,刺史張敬追劾榮以擅去邊,有詔捕之。榮逃竄數年,會赦,不得除,積窮困,乃自亡命中上書曰:「陛下統天理物,作民父母,自生齒以上,咸蒙德澤;而臣兄弟獨以無辜,為專權之臣所見批抵,青蠅之人所共構會,令陛下忽慈母之仁,發投杼之怒。殘諂之吏,張設機網,並驅爭先,若赴仇敵,罰及死沒,髡剔墳墓,欲使嚴朝必加濫罰;是以不敢觸突天威而自竄山林,以俟陛下發神聖之聽,啟獨睹之明,救可濟之人,援沒溺之命。不意滯怒不為春夏息,淹恚不為歲時怠,遂馳使郵驛,布告遠近,嚴文克剝,痛於霜雪,遂臣者窮人途,追臣者極車軌。雖楚購伍員,漢求季布,無以過也。臣遇罰以來,三赦再贖,無驗之罪,足以蠲除;而陛下疾臣愈深,有司咎臣甫力,止則見掃滅,行則為亡虜,苟生則為窮人,極死則為冤鬼,天廣而無以自覆,地厚而無以自載,蹈陸土而有沉淪之憂,遠岩牆而有鎮壓之患。如臣犯元惡大憝,足以陳原野,備刀鋸,陛下當班布臣之所坐,以解眾論之疑。臣思入國門,坐於肺石之上,使三槐九棘平臣之罪,而閶闔九重,陷阱步設,舉趾觸罘罝,動行絓羅網,無緣至萬乘之前,永無見信之期。悲夫,久生亦復何聊!蓋忠臣殺身以解君怒,孝子殞命以寧親怨,故大舜不避塗廩、浚井之難,申生不辭姬氏讒邪之謗;臣敢忘斯義,不自斃以解明朝之忿哉!乞以身塞責,願陛下匄亡兄弟死命,使臣一門頗有遺類,以崇陛下寬饒之惠。先死陳情,臨章泣血!」帝省章愈怒,遂誅榮,寇氏由是衰廢。

孝桓皇帝中延熹八年(乙巳,公元一六五年)

春,正月,帝遣中常侍左忄官之苦縣祠老子。

勃海王悝,素行險僻,多僭傲不法。北軍中候陳留史弼上封事曰:「臣聞帝王之於親戚,愛雖隆必示之以威,體雖貴必禁之以度,如是,和睦之道興,骨肉之恩遂矣。竊聞勃海王悝,外聚剽輕不逞之徒,內荒酒樂,出入無常,所與群居,皆家之棄子,朝之斥臣,必有羊勝、伍被之變。州司不敢彈糾,傅相不能匡輔,陛下隆於友於,不忍遏絕,恐遂滋蔓,為害彌大。乞露臣奏,宣示百僚,平處其法。法決罪定,乃下不忍之詔;臣下固執,然後少有所許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