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回 絕代佳人姊妹花

兩樓相隔不滿十丈,東西相對,都是門朝南開。鎮江樓在一斜坡平崖之上,地勢較低。樓後本有好些大樹,洪章又添上一圈竹籬,種上好些草花,往前面看雖是一覽無遺,眼界極寬,邁立開江便橫在腳底,終年波濤澎湃,一瀉千里。遙望對岸野人山,又高又大,上面長滿野生林木,做一長條橫在那裡,一片蒼綠,不知裡面多深多遠。隔江幾處山墟部落也可隱約指點,後面風景卻被崖石花樹擋住。小江樓地勢較高,偏在它的東側,前面也有樹林遮蔽,不到近前,只能看見一點屋脊檐角和飄揚樹梢的一面酒旗青簾,內里景物卻看不出。如由小江樓上推窗側顧,西面酒樓的上層樓房連走廊平台,酒客土娼往來調笑,都歷歷可睹。

二女均是一身整齊清潔的布衣鞋襪,有時頭上包著一塊青布,一到店中便幫乃父看病,偶然做點雜事,幫著洗滌盆碗杯筷,燒雞燙酒,從不端送酒菜。因對面酒樓中人都聽父親說過,日里輕不登樓眺望,也無工夫,黃昏日落便各歸去。偶然父女諸人笑飲,回去得晚,也只在樓前花樹之下觀賞夜來清景,難得到樓上眺望一次,又穿著一身粗布衣服,因此無人注意。洪家打瞧做法事,南洲只抽空去過一次,本看不起洪章,原是敷衍,樓中又有病人,略到即回,並未在意。二女以前年幼,是兩個貌相相同的小姑娘,近一兩年方始成長,去冬雖隨父行醫,所去都是貧苦人家。

洪章以前原住鎮上,去年春天才開酒店。二女到店中助父看病時,洪章雖然忤逆,誤了乃父性命,身後想博孝名,卻極風光,正辦周年大祭,遠近親友,連平日所結交的各色人等全都下帖請去,連做四十九日法事。僧、道、尼姑,連跳端公的巫師都請了去,亂鬨哄湊在一起,鐘鼓饒鈸、笙蕭管弦之聲嘈成一片,不調和的煩音中間還夾著端公吹的牛角號筒和哨子,宛如厲鬼怒嘯,十分刺耳,加上一身花花綠綠的奇裝異服,口中嗚嗚,披頭散髮,亂跳亂蹦,說有凶神附體,對面法台上又念著各種經咒,說些降妖作怪的故事。一面大放焰口,看得人眼花繚亂,暈頭脹腦,莫明其妙。經聲、人聲、鑼鼓饒鈸之聲,加上此息彼起的厲嘯怪叫,震得人兩耳欲聾,心都要抖。

洪章卻是得意洋洋,走進走出,逢人便說,花了多少錢,請了多少僧道尼巫,每天葷素酒席,要開多少,如何豪華富有。對於乃父病況卻是一字不提。他是兩鎮首戶,結交又多,人情勢利,又喜熱鬧。只管到場的人都被吵得耳鳴眼花,人也照樣堆滿。洪章只是應酬闊客,想人誇他豪富,並不真箇盡禮,一切的事均由手下人代辦,有時並還借故去往土娼家中玩上一會再來。

好容易把這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做完回家,換了一身新做好的素服,便忙著趕到鎮江樓來,表面說是樓上住有幾位送厚禮的客人,前來拜謝,實則還是為了老父、悍妻死去之後沒有管頭,大片家財又為他一人所有,可以任性妄為。又因擺闊好名,花了許多造孽錢,還忙了四十九天,好容易把這孝子光陰挨過。鎮江樓上,酒色絲竹樣樣皆全,狐朋狗友、豪客富商終日不斷,正是絕好行樂之地。自己又是東家,可以推說經營業務,不怕旁人議論,老早就想事完前往大大快活幾天,連鋪蓋也搬了去。先往答謝各房相熟客人,又往小江樓朝南洲彼此敷衍了幾句。第一天忙著作樂,去時專尋南洲,來去匆匆,二女正為苦人醫病,恰巧走開,洪章沒有看見,急於回去享受,匆匆別去,住在鎮江樓上,和一班押友在密室中盡情作樂。

玩了好些天,人家貪他財富,做媒續弦的人甚多,洪章因前受悍妻之制,對媒人說:又要美貌,娘家又要有錢,性情還要溫柔,任憑他以後納妾,不許過問,事前還要見過本人,嘴說無用。只管條件太苛,媒人均貪財禮,依然來之不已。洪章連看幾家均不中意,真正有財勢的人家又不容看。最後洪章反而嫌煩,打算先娶兩個土娼做妾,一面留心物色,把所有媒人均趕了出去。偏是喜新厭舊,不消一月,便覺那兩土娼無什意思,內有兩個有財勢的人還要吃醋爭風,公然納妾,恐斷財路,還樹強敵,二則孝服未滿,恐人議論。心想:此時沒有管頭,憑我的家財面貌,要多少好看婆娘沒有,何必與人為一爛貨致傷和氣,也就不再爭奪。

這日午後,本覺連日玩厭,那兩土娼隔夜又被豪客強喊了去,並已露出不快之意。一個單是有錢,一個還是土官之子,勢均力敵,以前恰是好友,哪一個也不願得罪,越想越生悶氣,覺著店中酒菜業已吃厭,想起符家油熏雞好久未嘗,這濫好人說話和氣,人情入理,頗有一點意思,中飯沒有吃飽,意欲前往沾飲幾杯,吃只油雞,就便看他店中有無自己這面客人,心念一動,也未帶人,只同了一個心腹呷友同往,那人原是一個破落戶,名叫史萬利,因善巴結吹捧,洪章把他認作心腹黨羽,向同出入,最是親密。剛一走近樓前,由一大花樹下轉出,眼前倏地一亮,幾乎呆在當地。

原來雙玉正由門內拿了一些代病人包紮傷處的布條出來曬掛,恰巧與來人走成對面,因當日病人較少,特意抽空,想將換下來的舊布條洗滌乾淨,以便早點把事做完,夜來好陪父親同玩,不料走得大急,差點對面撞上,也未認出那是洪章,忙往旁一閃,自往溪邊走去。

洪章見那少女只穿著一身白布衫褲,腰間束著一條青布裙,從頭到腳,一點裝飾也沒有,但是通體清潔,一塵不染,衣服又極稱身,看在眼裡,說不出的清潔爽目。想是正在做事,衣袖管捲起半截,露出兩條欺霜賽雪、細膩圓滑的手腕,與那白衣青裙一陪襯,越顯得柔肌勝雪,比玉還白。連那平日看不起的粗布衣服,著到對方身上,也被抬高了無數倍,比尋常所見土娼著的綾羅綢緞好看得多,別有一種清麗脫俗之致,人更生得修眉橫黛,星目澄波,色比花嬌,顏同玉潤,雖然脂粉不施,那一種絕世的容光,竟使人對面不敢逼視。身材之苗條輕盈、肥瘦合度,也是從未見過,真比畫兒上的仙女美人好看十倍。想起平日所交蕩婦淫娃,一時皆成糞土,雖只驚鴻一瞥,人已走開,但那娉婷倩影,尚是從容掩映於花林崖石之間,不禁目注神移,呆在當地,和失了魂一佯。

史萬利見他這樣色迷,暗中好笑。因那少女是由樓內走出,手中拿有許多布條,料是南洲之女,恐人看破,樓內又有幾個土人走出,內中一個恰是相識人家長工,忙將洪章一拉,假裝看花,低聲囑咐:「這姑娘大概是濫好人的女兒。老傢伙脾氣古怪,往往不識抬舉。洪兄如喜此女,暫時不可露出形跡,等我打聽好了再說。」隨向那長工追上設詞一探,果是南洲之女,正要回報,忽聽身側有人冷笑。回頭一看,乃是一個形似佃工的土人,年紀甚輕,自然不在眼裡,也未理會,便向洪章討好。

洪章已早警覺,立在樹下,暗中留神一看。這時正當看病時候,往來看病的土人此去彼來,三三兩兩相扶同行,滿耳都是感激尊敬之聲。因離樓門還有兩三丈,南洲父女看病之處偏在東北角敞問之內,不到裡面不能見人。方才失魂落魄情景,且喜未被外人看破,本心還想等那少女回來再看一眼,因萬利低聲勸說:「南洲不喜富人,性情古怪,欲速則不達。此事想要成功,非用軟磨方法多下功夫不可。好在他開的是酒店,日常來此必能見到,聽我的活去做包你成功,千萬性急不得。」洪章想起南洲為人,果非財勢所能打動,便同走進,入門先要酒菜。當日為想討好,差不多把店中常備的幾樣酒菜全數點到,正向田四大聲說笑,並說田四平日辛苦,吃完還要多給賞錢,一面待往敞間內去尋南洲。

田四生來憨性,因去年洪氏父子有意作對,在對面崖上開下酒樓,故意賤賣,攔搶酒客,亂說狠話,並向本店常客示威恐嚇,常命手下夥計無故欺人,連打罵過自己好幾次,連往溪邊挑水,都要半夜往挑,不敢明去。早就恨極,後見洪章也來此飲酒,雖聽南洲勸告,不敢得罪,心中卻沒好氣,這時見他忽然滿面春風,彷彿變了一人,要的酒菜,再加幾倍的人也吃不完,與平日專吃熏雞,只要一兩樣,還打算盤,探問成本多少情景,大不相同。心想:這龜兒子平日欺人,受了老先生救命之恩,改得老實和氣一點豈不也好?來此擺闊,有什用處!本想挖苦他幾句,又覺做的是生意,多賣原好,剩下來的東西還可轉送苦人,隨口答應。正要轉身,忽聽嬌呼「田四哥」,忙往敞間病房趕去。

洪、史二人見了又是一驚,原來那喊人的,正是先見少女雙玉之姊雙珠,因聽外面來了客人,把所有的菜都點完。近兩月來常有生客上門,酒量甚豪,給錢也多,穿得卻極平常,不像對樓那些浮浪少年。人更和氣,沒有那些惡習,雖然一吃酒就是多半日,輕易不大開口,人也不多,只有一個,每日必到。以前初來時最多只得三人,都是中年。還有一個少婦,偶然也來一次,是店中最好主顧,吃到黃昏日落便自走去,吃那麼多的酒,從未見她醉過。父親前月無意中談起,說他們不是庸流,想要與之一談,為了醫病大忙,自己姊妹又素不與酒客說話,等把病人治完,客人已走,終無機會。那人開頭欠賬頗多,來了不提,還要再欠,接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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