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三十二章 於黑月之下

(詭諸默)

我站在一個突起的檯子上,周圍全是陌生的面孔。我看不清楚那一張張的臉,但我感覺到他們都在看我。

檢察官在台上不停地說著關於我的事情,法官背後的屏幕上反覆不停地播放著從我的大腦提取的那一段關於邯鄲敬的記憶。邯鄲敬的臉一次又一次在屏幕上出現,我一次又一次在屏幕上殺死了他。

還有我注視著躺在廢墟中的李傷的記憶。

「……他在提交戰鬥報告的時候說了謊。真實情況是,他拒絕讓跟自己一起執行任務的同伴進入救生艙,讓他們隨著主船一起在超空間中爆炸,粉身碎骨。他還把另一個受重傷的同伴丟棄在廢墟中,自己駕車離開,這簡直不像是個十六歲的孩子能做出的殘忍舉動。」

我還聽到我的律師在作辯護,可我覺得他為之辯護的好像是另一個人,根本不象是我。也難怪,他是法庭指派的律師,而我事先又不肯見他。

在聽到陪審團得出「有罪」的結果後,法官盯著全場的人,慢慢地說:「本庭現在宣判,以謀殺、無作為謀殺未遂兩項罪名,宣判被告——抹消紅蛇資格,終身監禁於死亡行星!」

我的眼睛注視著旁聽席,卻只看到一片灰暗。

恍惚中,有人脫掉我的制服外套,打開我的衣襟,拿出一個瓶子,將裡面的液體潑灑在我胸口那條紅蛇刺青上。我身上的刺青消失了——我的一切努力,一切驕傲,也隨著一起煙消雲散。

我又昏睡過去了。

「真他媽的,沒想到會派上一個紅蛇來協助看守。這下計畫全打亂了。」

「我們對付普通警衛是沒問題,可是紅蛇就……更何況還是個蛇牙。」

「但我們不是也有個紅蛇嗎?」

「你是說在特別牢房裡的那個小男生?靠,你他媽腦子進水,他怎麼能行!」

「靠什麼靠!你忘了他是因為殺死跟他一起工作的另一條蛇而被送到這裡來的嗎?」

「就算他厲害,可是他的什麼狗屁異能被鎖著哪!你能幫他打開?」

「這……」

「所以我說這次我們要完蛋了。只好去那個地方了。」

疼痛再次將我從睡夢中喚醒。那是前些天「強制性思維閱讀」所殘留的後遺症,但願這種疼痛不會是永久性的,我可不願被它折磨一輩子。

我睜開眼睛,看到的是鐵灰色的天花板。唯一的光源是門口的激光柵欄。那上面還顯示著我的房間號。沉重的手銬隔著薄薄的灰色囚衣壓在身上,不住傳來刺骨的寒冷。讓我很不舒服。但我已經沒有力氣去管它了。

身體很疼啊,令人討厭的感覺……

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就像一隻剝皮老鼠一樣,赤裸裸地記錄在一片磁卡中的思維。那些人現在正在閱讀它嗎?一邊看一邊笑?吃著零食?

外面,那些囚犯們在嘶聲尖叫著些無意義的音節和髒話,發泄著他們的情緒。我看得到他們的臉,一張張的那麼猙獰。那麼醜陋。我聽得到他們的聲音,一句句都那麼不堪入耳。

人渣聚會場。

我到這裡來已經多久了?

喉嚨像碎裂了一樣,啞得無法發出聲音,身體因劇痛而麻木。還有那即將到來的流放……我對這一切失去了感覺,唯有疼痛還在提醒著我,我還沒死。

我面向牆壁,蜷縮起來。

明天就要去死亡行星了。那裡是個流放者的地獄,我從沒去過。很可怕嗎?

不知道,同樣也不關心。

飛船走廊里傳來了模糊的腳步聲和談話聲。

我心中空蕩蕩的。看著自己的身體,就好像在看一個陌生人。「他」的喜怒哀樂,「他」的屈辱,「他」的前途,都已跟我毫無關係。

越來越近了。

全都是些討厭的東西。

我閉上了眼睛。

「我是心靈理療處派來的。」一個聲音在激光柵欄外說,「詭諸默?醒一醒。」

我緩緩睜開眼睛。

門外站著的是子晚美兒。她臉上掛著一個醫生的標準表情,公式化的和藹。「我受命來檢查一下你的狀況。請把左手放到接觸網上。還有幾十分鐘飛船就要起飛,所以請抓緊時間。」

我聽話地從床上下來,走到門前,將手放到金黃色的接觸區上。像穿過一層溫暖的水幕一樣,我的手穿過接觸網,探了出去。

她用一個形狀奇怪的儀器扣住了我的手。儀器的屏幕向著她,我看不到任何東西。但卻可以聽到機械運作的聲響。

在美兒背後,一個囚犯癲狂地吐著舌頭,不停做著無聲的猥褻動作。

片刻之後,她收起了儀器,右手不經意地在我手中摩擦而過,留下了什麼東西。

「你的狀況還不錯。」她心不在焉地說,「如果沒有意外情況,飛行會十分安全。」

我收回手,在手心中發現一粒很小,內含水分的透明膠囊。

「這跟你以前服用的麻醉劑成分很相像,都可以麻痹神經,產生一定程度上的幻覺。但就純度來說,這個卻好得多。而且不會產生依賴性。」她眼睛看著別處,低聲說,「如果……你開始覺得暴躁,它會幫助你讓心情變得平和一些。」

她最後看了我一眼,無聲地說了句「再見」。而後就順著她來的方向離開了。在路過那個囚徒的門口時,她突然以專業搏殺的技巧和速度對著他抓著欄杆的手狠狠踹了一腳。疼得他慘叫起來。

地球歷2490年9月29日。紅蛇骨基地內,司令官辦公室。

「詭諸默的審判在三天前已經結束,紅蛇骨成員身份也已經抹消。現在開往死亡行星的飛船已經起飛了。」高韶韻合上文件,長嘆一聲,「一切都很順利。他並沒有做出反抗。」

「看來你最早的預感沒有錯。」霍依蘭的手指互相敲擊著,「詭諸默的出現使得紅蛇骨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創……難以彌補的損失。事情的背後是什麼?是精神分裂還是……那個像定時炸彈一樣的心理問題?」

「恐怕是後者,上將。」

霍依蘭沉默了一會兒。「有時我想,等戰爭結束了,我一定要爭取讓這些孩子過上正常人的生活。戰爭的負擔對他們來說或許太沉重了。」

「現在這個情況,我們或許要考慮選擇兩三個蛇身重點培訓,使其更早更快地成為蛇牙。儘管這樣做的結果未必就好。異能這種東西常常是勉強不來的。」

「我想,對於蛇身來說,『蛇牙』這個稱號是一生最值得為其奮鬥的東西。哪怕要以死亡或精神失常為代價。我相信會有很多的自願者報名。」

地球歷2490年9月29日。

電子聲:「目的地——死亡行星出現在視線範圍內。預計三十分鐘後將到達。」

「喂,你知道死亡行星是個怎樣的地方嗎?肥仔?」

「那裡比死還可怕。」一個我熟悉的聲音回答道。他說話的同時,先前說話的一人因疼痛而發出了慘叫,「到了那裡,你會後悔自己為什麼要生出來。再有一會兒你就會看到將在那裡終了一生的地方了。那裡還有很多像你們這樣的敗類,希望你們能生活得愉快。」

我不用向外面看也知道說話的人是誰。一個是在我房間的斜對面的囚犯,因連續殺人並且猥褻屍體而遭到流放判決的中年人。他喜歡用牛一般的聲音唱讚美詩。另一個則是……

「哐」的一聲。

我抬頭望去,看到一個肥胖的人影正站在我的房門口,一隻手握拳,砸在門框上。

是藍商順。他在看著我。沒有表情。

我別開了目光。

過了很久,他終於開口說:「我早就感覺到可能是你做的。但問題是,你為什麼要那麼做?邯鄲敬並沒得罪你,從小到大,他對你一直不錯。」

我沉默不語。

電子聲:「降落開始,請各位做好防震準備。」

「我真想割破你的喉嚨。」藍商順握緊了手中的電擊棍,我聽到他指節發出的咔咔聲。

地球歷2490年9月29日。PM 6:00。

地球族流放場,死亡行星。

當我走出飛船大門的一瞬間,我感到一陣發自內心的,透骨的冰涼。

黑幕一般的天空,沒有星星,只有一個無比巨大的黑月懸掛在天空,散發著深藍色的光。地面上鋪滿了白色的塵埃,宛若一個白雪的平原,一望無際,沒有盡頭。在遠處的地平線上,有幾個不規則的突起點,看上去好像是房子。可視範圍內,三三兩兩殘破不全的古石柱寂寥地聳立著。石柱之下,偶爾有兩三個歪歪斜斜的墓碑,碑上的字跡在歲月的腐蝕下已經看不清楚了。石柱上的花紋內有不少淡黃色的熒光在閃爍,看上去像是一些膠體凝固成的結晶。時不時地,有些細小的光點從石柱里或地下鑽出來,在空中飛舞,漸漸遠去。看上去就像漂泊無依,充滿怨恨的靈魂。

這是個不折不扣的死亡世界。如此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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