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回 忍辱

陳四笑說:「三弟,面都涼了,還不快吃?」李強不便再說,只得帶愧坐下,端了面碗,邊吃邊想心思。正在回憶玲姑所說的話,忽見陳四急慌慌趕到窗前,低語了兩句,微聞玲姑低答:「不怕,有我。此時卻走不得。莫非受人救命之恩,又是爹爹和我請來道謝。難道吃一碗面都不行?」李強還不知陳氏父女是何心意,忽見陳四回身走來,坐在自己對面,低聲悄說:「小狗帶人來了,必無好意。你不要理他,由我對付,千萬忍氣才好。」李強見他神情失常,還在強作鎮靜,心中暗笑,偷覷東方田岸上有一伙人跑來,為首一個,正是狗子秦迪。想起玲姑方才所說口氣,和昨日狗子對玲姑的神情,心方一酸,猛又回憶兄長行時之言,重又勉強把氣平下。

秦迪率領四個打手手持皮鞭趕到,一見二人對坐吃面,一言不發,先朝陳四略一點頭,跟著哈哈一笑,端起一碗面便朝李強頭上斫去,口中怒罵:「你這小狗放牛娃,也配來此吃面!」李強早在暗中留意,往旁一閃,雖未斫中頭上,面卻灑了一臉,面碗落地粉碎,人也立起。陳四聽李誠說過乃弟李強膽勇多力,昨日又曾獨殺四狼,惟恐動武,忙即搶前,隔在當中,強笑說道:「小莊主不必動怒,聽我來說。」秦迪一碗斫空,見李強滿臉狼藉,立在對面,伸手剛把臉上糊的麵條抓下,拿起桌布在擦,神態從容,既不發怒,也不害怕,越發勾動怒火,厲聲大喝:「把這偷牛娃綁回去打!」

陳四已攔在二人中間,同來四惡奴正待上前,忽聽一聲嬌叱,由裡面跑出一個披頭散髮手捧心口的少女,搶近前來,喘吁吁哭喊道:「誰敢動他一根汗毛,丟我父女的臉,當時撞死你看。不管人家放牛娃、放羊娃,好歹救過我的命。昨日被狼一追,回家湯燒火熱了一夜,方才吃了一點東西,睡在床上,又氣得我心疼。人家向不上門,爹爹見他為了救我丟掉兩隻羊,怕他主家要賠,喊他今天來牽兩隻羊去,不料多年未來,把路走錯,由桑園一路亂闖,好容易找到此地。爹爹看他可憐,正趕下面端了兩碗剩面與他吃,與你何於,無故欺人作什?可見那日賭神發咒,全是假的,氣死我了!」狗子不等話完,早將惡奴喚住,正賠笑臉,想要回答;玲姑忽然連呼心痛,伏在桌上亂喘。

李強見她,臉朝狗子說話,每呼心痛,必朝自己偷看一眼,忽然醒悟,知道玲姑故意裝病,出來解圍;同時,又見狗子一雙色眼笑孜孜註定玲姑,情知內有原因,心又一酸,怒火重燃,正蓄勢待發,忽聽狗子近前賠笑道:「好妹妹,莫生氣,本來不想打他,誰叫他吃你做的面?」邊說,邊往玲姑身旁走近,手已伸出,想拉摸玲姑手背。李強越發憤怒,未等發作,忽聽叭的一聲,狗子已吃玲姑當胸一掌,打出好幾步,哭喊道:「你這不聽好話的人,只敢妄動手腳,這輩子也休想我理你。一點不知人的心,還說對我好呢。氣得我這樣,還不快走,或在那明後天,等我去了心痛再來,不是一樣,我又不死。」

秦迪色慾蒙心,只當說的是他,因為平日愛極玲姑,對方偏又若即若離,始終不許近身,稍微一逼,便要尋死,直似一朵有刺的玫瑰花,看著眼饞,不能動手;後來命人強迫陳四,向其求婚,如再不從,全家休想活命。玲姑日受父母悲哭勸告,心雖不願,為了保全父母家人,才向狗子略露口風,並說上好些條款,要狗子當了真箇莊主,再過上一兩年,才能成婚。狗子因老的已先答應,小的一味嬌憨,喜怒無常,空自神魂顛倒,無可如何。昨日強騙打獵,不料遇見狼群,傷了兩人,膽小害怕,丟了玲姑逃走,幸而同去人多,會合以後望見玲姑被狼追逃,隨後趕來,忽然發現四狼全被李強一人殺死,心已愧憤。又知男女雙方以前鄰居,更生妒念。料其次早必來赴約,歸庄發令,命手下惡奴打手把守各處山口,準備擒去毒打。等了一早,不見人報,沒想到李強會由險路越崖而過,見正吃面。前在陳家吃過,知是玲姑親制,妒火中燒,正想擒去打死,玲姑忽然跑出,哭鬧不休。狗子受慣挾制,又見玲姑雖然吵鬧,所說口氣卻甚親密,以前所無,心中喜歡,也忘了胸前一掌之痛,連聲笑答:「好妹妹,莫生氣,我走就是,等你病好再來同玩。這放牛娃我不打他,什麼時候才叫他走呢?」玲姑冷笑道:「你這糊塗蟲,誰還喜歡他不成,不過是沒法子,不能不應酬一下。誰叫我是苦命,寄身在狼口呢。自然叫他先走,不過,人家膽小,本不敢來,是我爹爹命他來此牽羊,必須好好送他回去,才對得起良心。他又不認得路,萬一走到山口,遇見你家打手,又打人家呢。還有昨夜因我嚇病發燒,爹爹心慌,這兩隻大肥羊還沒備好,我又不願他再來。我家的羊大瘦,如何賠還人家,真箇急人。」李強早聽出玲姑語帶雙關,不時更用那一雙妙目偷覷自己,屢次示意,心中略快,氣方一平。狗子已連聲介面笑答:「好妹妹,不必發愁,當然以後不許他來,我命人送他出庄。我的羊群散在各處吃草,由他挑選就是。」玲姑方轉笑臉道:「你能聽話,我才喜歡呢。」

李強見他面朝狗子說話,眼睛卻又注視著自己,雖然會意,但一想到童時愛侶,絕世佳人,落在虎狼手內,早晚必無倖免,自己既敵不過人家財勢,又須顧全大局,以後見面都難,心中憤激。因見玲姑秋波瑩瑩,望著自己,面帶憂疑之容,兄長行時訓海重又想起,此時發難,徒自取辱,只得強行忍耐,慨然說道:「昨天死了兩隻羊,已朝羊主人說過,不要我賠了。方才桑園來路,我還記得,自會走出,不必派人送了。」狗子正要發話,玲姑已氣憤憤搶到李強面前,怒喝道:「你這人,怎的不知好歹!那羊為我而死,如何不賠,再如推託不要,莫怪我心狠。」狗子只當玲姑是想仗他威風嚇人,在旁喝道:「你這放牛娃……」底下的話未容出口,玲姑已回頭怒道:「不要你開口,你只賠人肥羊,快些牽來,由我爹爹親送出去,你也同時回家。並非幫他,我這人從小說一句算一句,答應人家三天,不會五天,誰不聽話,從此不要理我。」

李強幼年和玲姑青梅竹馬,耳鬢廝磨,兩小無猜,曾有大來永不分離之約。方才又有三日後的約會,知其借故點醒,為防自己多疑,並令狗子同時離開,暗忖:「玲姊一番好意,又是固執性情,不應辜負,他拿狗子的羊送我,拿去賠還倪家,免得人家無故吃虧也好。」便不再堅持。狗子一意想討玲姑歡心,早催人速往牽羊,立有惡奴聞命趕去。玲姑也不再理狗子,徑朝李強笑道:「從今以後,你不可再來了,免得人家多心。路也難走。我每日只有清早黃昏一點空閑,便可憐你無故吃虧,不遇見也無法解救,心要放明白些。」狗子日常糾纏玲姑,只黃昏前後奉了老賊之命,必須回家習武,又喜晚起,聞言心方一動;不料李強守著乃兄之誡,見玲姑說時,微伸王手,按在胸前,雖然會意,始終沉隱,望著玲姑,應了一個「好」字,便不再說。

狗子見他神態忠厚,又穿得那麼破舊,兩條腿上滿是泥污,心想對方一個窮苦的牧羊兒,即使小時與心上人相識,也不會有什好感,正趕惡奴把羊牽到,未容發話,玲姑攔道:「多謝你了,請派一個人引路傳話,由我爹爹送他出去,你也請回。我病未好,還要去往房中多睡一會,本來明日可以望好,被你一吵,不知要病多少天。我一起床,自會尋你,你如自來,休怪我不肯接待。」狗子覺著玲姑頭一次說出尋他的話,好生得意,諾諾連聲,還想多留一會,玲姑已連聲催走,直喊心痛,狗子只得告辭,臨行又說了許多好聽的話。玲姑聽著心煩,氣道:「我已疼得支持不住,多說空話作什,我也不要請什醫生,只求你容我靜養幾天就好;再如不走,我又氣了。」狗子無奈,只得同了惡奴定去。行時,回顧李強正在牽羊,玲姑已先入內,妒念全消。

李強和陳四走到路上,越想越難受,一會到了出口,果有四名壯漢攔住去路,其勢洶洶,經同行惡奴上前一說,才行放過。陳四見李強始終沉隱鎮靜,無論對方神態多麼兇橫,視若無物,聲色不動,年紀輕輕,如此勇敢,卻又不帶絲毫少年浮躁之氣,貌相生得那麼英俊,想起李誠行時之言,和愛女昨夜所說,也是難受萬分,好生可惜,便朝惡奴笑道:「管家不妨先回,他因救我女兒被狼刁去兩條肥羊。雖蒙小莊主,代我賠還,終恐羊主怪他,意欲送到他家,代為證明,一會也就回來了,你自走罷。」

這班惡奴均知陳四是狗子未來的老丈人,平日又懶,隨口應諾走去,李強還想推辭,見陳四連使眼色,料有話說,又想就便探詢玲姑的近況,便未再攔。一同走過官道,四顧無人,正想不起如何問法,陳四已先開口,大意是說:「先受李誠之託,因和老賊是內親,以前交厚,請其隨時暗助,不料玲姑去年偶往前庄踏青,被狗子看上,由此經日糾纏,如非和老賊兩代內親,換了別家,早被強迫搶去。照目前形勢,這場惡姻緣決難避免,玲兒雖然萬分不願,無如秦家是當地土皇帝,生殺由心,家業在此,狗子為防自己父女棄家潛逃,四外均有專人把守,逃都無望。他知你小時和玲兒近鄰交厚,必生妒憤。昨日歸途,口氣大壞,我恐他要對你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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