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回 風雨之後

張升見主人那等氣憤,想起翻車之事當是雷八之過,所以懷恨,便問雷八:「怎不小心,闖這大禍。」雷八氣道:「誰闖大禍,叫你家主人憑良心說,是誰不好?我受了他害,車翻馬仰,前後路斷,你們又是官價,如非你二爺還有一點人心,馬料錢都不夠。如今前後路斷,進退兩難,除卻把馬賣掉,連飯都吃不上來。自己拉了一褲子屎,還要怪人不好。」隨把前事說出,向眾評理。張升見他話太難聽,主人已羞惱成怒,拿起一根柴棒,頓足大罵,想要動武,卻又不敢上前,當著來人,實在不成體統;又見雷八,怒目橫眉,挺身而立,依舊說之不已,知道所說均是實情,忙向主人暗使眼色,一面把雷八拉開,故意說道:「天有不測風雲,此事誰也難怪,你少說幾句,到了前面,想法多要一點賞錢,補你苦處,豈不是好。」姓金的跳腳罵道:「這該死的王八蛋,千刀萬剮,死有餘辜,非嚴辦他不可,休想得我分文。」雷八哈哈大笑道:「你那髒錢我也不要,拼著一條命,皇帝老子也不伯。昨夜在店內玩婆娘,又怕巴結不上差事。先是和那婆娘勾纏不舍,臨走還在車前把肉麻話當成有趣,說個不完,又和婆娘要雙舊鞋做表記。那婆娘看在幾個臭錢份上,怕他官家勢力,恐怕別的客人看破,斷了財路,實在沒法,跑回屋去,把她老鴇娘的舊鞋,胡亂拿了一雙前來。那老鴇娘在鎮上多年,出了名的汗臭腳,他卻認成寶貝,坐在車上,隔不一會,便取出來,又看又聞,當成情人送的活寶,就不嫌臟,莫非那腳汗臭味也聞不出,我乾乾淨淨一塊鍋魁,不過放在車上一會,硬說髒了他的坐墊,非拿開不可,也不想想,這類趕客店的花娃破鞋,都是賤貨,剛把姓張的情哥送去,又把姓李的抱在懷內喊心肝:只怕連洗屁股水還未冷透呢,只一分手,她認得你是誰。實不相瞞,那叫小白菜的花娃,去年我就玩過她一回,鎮上有名的爛桃,外號又叫尿缸。本來我看她浪得有趣,也有一點著迷。不料那個婆娘吃心大重,太不幹凈,我共總和她睡了兩夜,倒病了三個多月。昨夜你們的主人叫她來玩,怕我給她獻底,又想起以前的甜頭,著實許了我一些好處。我因去年這兩夜,差點沒把命送掉,連嘴都不敢親她一口,也不好意思分她臭錢。她見我不肯抽頭,又想日後勾搭準保昨夜說我好話,走時,又朝我施媚眼,還捏了我大腿根一把。你家主人被她迷住,說什麼才子佳人,千里姻緣一線牽,等到藩台姊夫委下差事,還接她去做官太太。還有好些話,酸溜溜的,我聽不懂。只知這婆娘生意做得大狠,吃過人的暗虧,每天至少像我這樣三個小夥子才能過癮。你就有財有勢,還得自己有本錢,才能逗她喜歡,休看你是官親老爺,想她嫁你,她還不願意呢。我見那婆娘假裝抹眼淚,說鬼話,背著你主人,朝我做媚眼,打手勢,說他廢物,你主人一點看不出風雲氣色,臨走還給她好些銀子,我真笑得肚疼。這婆娘貪圖我年輕力壯,送上車時,偷偷塞了一錠小的在我馬料籮內,方才雨後穿衣,才得發現,不信你看,這銀子是不是和你們用的一樣,就知道了。」

張升見雷八當眾宣布主人醜事,同來的那班山民又都天真無知,這裡越說越難聽,他們卻越聽越有趣。又因雨水太大,土豪秦迪為防途中有失,又將推轎土人多帶走了兩個。仗著相隔甚近,當地離桃源庄不過兩三里路,最難走的是官路一段,也只半里之遙,越過驛路,過一石橋,山洪雨水全都流入道旁絕壑之中。庄中地形,雖是亂山中的一塊平地,因其當中地形較高,四面均有深溝大壑環繞,前人經營,煞費苦心,田旁溝渠縱橫,沒有水閘,平日溪流如帶,迴環索繞,一遇大雨,水勢就下,全有出口,可以宣洩,山洪又侵不進,多大的雨,也存留不住。只官路一段最險,歸途又是逆流,每轎只有四人,另外還有兩人提燈引路,土豪走後,一點人數,少了兩個,雨又下大,耳聽轟轟發發之聲,宛如八月里的秋濤,震撼山野,隱藏雨水中的洪流,力大異常,恐被衝倒,想等人來再走。好在光腳不怕臭水,又貪分那衣服,人都入洞避雨,洞小人多,本就雜亂,再聽雷八說得有趣,全都擠了過來。

姓金的越聽越氣,愧憤交集,雙足亂跳,大聲咒罵,要把雷八送官重辦,活活打死。這班土民,來時聽土豪說來了兩位貴客,都是省城大官,再見方才官太太入庄之時,車馬馱轎,好幾十乘,前呼後擁,勢派驚人,莊主相待,如此恭敬,多半膽小害怕,以為官大大如此威風,這兩位貴官不知如何厲害;到後一看,朱,金二人,赤身露體,戰兢兢鵠立洞中,神情那等狼狽,又都猥瑣惡俗,其貌不揚,看去毫不起眼,反不如雷八,神態軒昂,理直氣壯,像個漢於。這類苦人,彼此間都有同情之感,互一相形之下,均覺官親老爺怎麼這個神氣,還沒車夫登樣,說話更不講理,專門拿官家勢力嚇入,又不敢真和人打,一聽要將雷八綁上,故作未聞,仍就圍住一堆,差一點笑出聲來。

姓金的以為眾人各分了一件衣服,新得賞號,又是秦迪手下,必能聽命,說綁就綁,先把雷八暴打一頓出氣;不料這班全是佃工苦人,害怕土豪凶威,冒雨涉險,來此抬人,出於無奈,並非本心;秦迪因此行不是與人打架,手下爪牙一個未帶,無人管束,對於雷八,反倒同情,全裝不曾聽見。姓金的空自氣得聲嘶力竭,雙足亂跳,無計可施。張升見雷八不聽招呼,當眾出醜,連自己也覺難堪,本想發作,及至看出眾人心意,暗中叫不迭的苦。初來不知庄中細底,惟恐傳到主人耳中,引起輕視,見主人還不知趣,跳罵不已,只得由人堆里擠將過去,悄聲說道:「土人性直,雷八小人,性情粗野,何苦與他一般見識,這等亂吵?昨夜之事,如被太太知道,反而不美。舅老爺要出氣,到了地頭,還不是一句話,何苦先受小人惡氣,這條路上,又不好走,棒客山賊,多與車夫勾結。我們雖然帶有親兵,都是一些空架子,有的連刀都舞不動,真遇上事,就是麻煩,到了省城,隨便一句話,就收拾他一個夠,此時理他作什?」姓金的聞言,想起乃姊為了姊夫剛作大官便行納寵,氣得每日咒罵,說男子都無良心,凡是拈花惹草的均非好人,昨夜之事如被知道,定必大怒,休想再和姊夫說好話,提拔自己,聞言心中一驚,姓朱的又在一旁力勸,故意大聲說道:「你說的話不差,我是官舅老爺,不應和他粗人計較,你看他還在亂說呢。只到秦家,不再胡說八道,我不辦他也行。」張升忙又轉身,擠向前去,笑對雷八道:「你們全是一時之氣,這一車二馬,是你養命之源,難怪情急。看我面上,只聽我話。到了秦家,我不開口,不許亂說。車修不好,我來賠你。如有耽擱,都由我向莊主討來給你,決不使你把馬賣去如何?」

原來張升,早已看出車已修好,馬也照樣神駿,土豪正想巴結官親,休說隨行車馬人眾,便是一條狗,也必奉若上寶,怎會聽憑車夫自己度用,樂得賣好,並向主人暗中示意,挾制恐嚇。雷八誤認好人,介面笑道:「張二爺,我雖苦入,也有骨氣,遇上暴風暴雨,車馬是我駕的,仗著好人相助,保得一命,已是便宜。這類事誰也料不到,何況官老爺們的錢另有用法,除卻去塞狗洞,受人欺騙,甘心愿意,再不就是自己享受,花錢和水一樣,對於我們苦人,照例算盡算絕,恨不能人家賣了血汗,還倒找他幾個,心才舒服。真有天良,也不會拿官價雇車,打完對摺,還要扣去伙食了。他們玩婆娘一夜的錢,夠我們過半年的,這還是村店中的下等婆娘,要是省城那些花娃,更不知要加多少倍。到了路上,我們那樣受累;想討一碗水喝,一文錢買三大碗,他都不肯,還說雇車時節,總包在內,把說話的人大罵一頓,動不動就送官嚴辦。這樣人,想他賠車,豈非做夢?我雷八也是人生父母養的,自來不肯受人作踐,自一上路,便打好了主意,譬如裝上兩個瘟神,早點送到了事,好在他不會在我車上坐一輩子,我又光棍一個,不像別人,拖家帶口,應上一趟官車,路再長些,比在家生了一場重病還要厲害。在家生病,不過多花藥錢,沒有買賣,那兩匹馬,還可牽到野外放青,養得它壯壯的,等病一好,就能生財。如應官差,對摺之外,還有扣頭,三停路不夠一停用,別的好省,馬是衣食父母,不給草料,如何能走長路?走得慢了,非打即罵,不由家中帶點盤川賠墊,便須沿途賒借,賠了心力血汗,還要賠錢,誰叫我們是老百姓呢!只好退一步想了。不過一肚皮話,不說出來,實在難受。方才的話,你未聽完。他先和破鞋小白菜親熱不走。剛一上路,便催快跑,連尖都不許打。再三和他分說,馬不餵飽,只怕不能過岡,偏不肯聽。事先說明,我拿不準,你們宮親老爺的身價都不怕險,莫非我還膽小,又不願受人閑氣,勉強聽他,差一點沒有鬧出入命,已是便宜,那個狗娘養的,才想官親老爺,體恤窮人,我早認命,車馬全毀,也不想他賠我分文,只盼水退以後,放我回去,好在那幾個差錢,我還未用,你們車轎又多,怎麼也夠坐的,就此分手,免你主人生氣,我也難受,本來還想向各位大哥評理,既有由你出場勸解,不論解僱不解,決不再提如何?」

張升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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