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回 深夜神鵰

伍家坐南朝北,在街側小巷之內,前後有門,內里房屋甚是高大精緻。房並不多,和畢家一樣共只兩屋院落,因主人是個享有盛名的老訟棍,上輩也是舊家,本就染有習氣,加以平日接觸人多,上中下三等都有,又喜排場好勝,所有陳列器用無不精美華麗到了極點。只是人丁衰弱,兩個女兒早已出嫁,一子早為仇人所殺,剩下寡媳張氏,所留遺腹孫兒大鎖偏巧生來殘廢,十二三歲的少年耳目不靈,兩腿生得一長一短,目不識丁,人更懦弱,稍有一點聲音便嚇得亂抖。伍明深知作孽太多,落此報應,但是老來只此一個獨養孫兒,黃臉婆又是一個潑婦,少年時受她娘家好處太多,養成懼內之習,終身不敢納妾,明知廢物,依然愛護得和活寶一樣,老想人雖無用,兒子終會生養,只盼大來能夠娶妻,傳種接代,了卻一樁心事,免得人說終年用那刀筆害人,連自己子孫根也被割斷,於願已足。

同時想起自家年老,以前不該為了走動官事狼狽為奸,將大女兒嫁與趙三元,本來長女人就強橫霸道,加上這樣一個好女婿,越發成了引狼入室,等到年老後悔業已無及。總算自己工於心計,二女婿是財主,不會看相產業,便用懷柔政策,表面上對這位大姑老爺、大姑大太非但言聽計從,倚如心腹,任其大權獨攬,並還預先託孤,允將死後家財分他多半,剩下一點留與孫兒的也請其保管照料,只使有個衣穿飯吃,接續香煙便是感恩不盡,其實老頭子宗法思想過於濃厚,認定女生外向,像三元這樣人向其託孤無異與虎謀皮,焉有不知之理?無奈這位愛孫人間難得見到的頭號廢物,反正虎狼口中之食,斗他不過,轉不如恭恭敬敬雙手奉上,或能得到一點憐憫,不致吞了家財,將人逐出餓死便是幸事。一面暗中設法埋藏起許多金銀,但想孫兒大蠢,被他知道是惹事闖禍,不知道又得不到手。平日人太刻薄,誰都怕他這個笑面虎,除兩個出嫁女兒和一個廢物孫子而外,連一個兒媳婦都因逼令守節露出不願之意,被悍妻日常譏刺笑罵,虐待鬱悶而死。想盡平生相識,均因以前勢利自私,過河拆橋,十九見面恭維,背後笑罵,平日不肯幫人,將來誰肯幫他?人是認得早過了千,活在世上哪一面都叫得開,一死便完,用盡心思也想不出一個親的厚的,簡直沒有可靠之人,將來死後用什方法把這許多造孽錢交到孫兒手裡,終無善策。

近年錢積越多,心事越重,正在每日為此著急,不料大姑老爺不等他死生前便代他招來一位天耗星,全數給他搬個精光還不肯完,留刀警告之外還附有一張賬單,上面列舉他這些年來舞弄刀筆、傷天害理,顛倒黑白、使人冤枉難伸甚而傾家蕩產,以及翁婿勾結、狼狽為奸種種作弊犯法不可告人之事。總算平日心計好巧,算盤打得精,不值得的案子沒有重金酬謝向來不接,並且還要原被告都是有錢人家才肯出力,所害都是這一類人,共只出了兩條人命,還是氣死,並非專幫無理的人專一欺凌窮苦,以屈為直,不似別的惡訟師多少兼收,只要有錢一概不論。

更有一種兩頭吃的巧妙方法,把原被告的錢都騙到手,再去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使官司打不起來。打官司的人雖然吃虧,多半在他化解之下保得一點體面,在彼時一人興訟,全家失業,一人被押,四鄰不安之下,並還少去多少牽連損失,比起輸贏官司打到底反倒上算得多。有那明白一點的人看見別人和他一樣官司,為了纏訟不休,傾家蕩產,有時還要饒著兩條性命的慘狀,觸目驚心,反倒感激他的好處。騙取錢財又是適可而止,從不趕盡殺絕,因此日常為此怨天恨地,覺著訟師當中像我這樣肯留餘地的好人簡直沒有,如何蒼天無眼,使我獨子不成,丟下一個孫兒又是廢物,心中老大不平,便是一般人的議論只管畏之如虎,因其事理明白,有時照樣仍要托他。名聲雖大,仗著善於掩飾,所有財產又都分開,連那最掌權的大女兒對他晚年所積也都不知底細,平日衣食起居雖極享受,人卻不肯招搖,專在後面搖鵝毛扇,出壞主意,便是原被告有事求他,上來也是推三阻四,強而後可。會議時至多兩三人,均在密室之中,向不人前露面,也無富名,近年更因後人灰心,專在經商謀利,賣買田產,暗放重利上面打主意,終日拿著一把算盤,膽子比前更小,惟恐結怨,不是真箇錢多,兩告均是富貴人家,油水真多決不肯管。尋常不見生客,一般打官司的人知其年老納福,不肯多管閑事,難得請動,業已極少請他出手。

照他這類隱秘作法按說不會被那異人看中,老頭子人又聰明,出事當夜便知是這位姑老爺惹來的亂子,當時也極心痛情急,幾乎昏倒,不知怎的一來居然想開,非但不敢聲張,反因悔禍心切,加上一張巧嘴,竟和來人對面談得十分投機,老頭子也真機警明白,對於來人所說完全真箇照辦,把平生心計盤剝、巧取詐騙而來的不義之財完全說出,準備聽憑對方處置,並代出些主意,指明城關內外富貴人家的虛實,以及萬一官府知道對付方法。

他這裡剛剛醒悟,打好主意,還未發動,偶和老妻說笑:「休看我一身心血去掉多半,除卻這所房子和一家藥鋪之外,連田產都要照著昨夜那位所說分別送人,一無所有。但我夫妻已是六十開外的人,能活幾時,何況身後之事業早準備停當,有這一家店鋪足夠度日,這麼一來反少許多心事。經過昨日苦勸,連你也都明白過來,不再和我吵鬧咒罵,怎麼也比傾家蕩產、身敗名裂要強百倍。不過這位大爺稍狠一點,現銀子全被搜光,另外還要三千銀子作為年終濟貧之用,其實他不曉得,我的活錢全都放債,箱櫃里的金銀又被全數取走,眼看置辦過年東西的錢都拿不出,債戶契據又被取走,倉里的糧須要拿來濟貧,錢從何處而來?這位異人極講情理,他說三日之內聽我迴音,那家藥鋪業已答應做我養老之用,不會逼我變賣,只是實情定必相諒。憑我情面,三千銀子也借得出,只是田產現銀業已精光,將來拿什麼還人呢?」哪知他這裡和老伴說的幾句閑活竟被影無雙聽去,當日下午便令丁三甲交他女婿百餘兩銀子,做他備辦過年之用,表面說是交租,實則藉此警告二捕。

趙三元不知對頭實是難惹,由畢家匆匆帶了銀包趕到,進門一看,伍妻面色還有一點沉悶,這位老岳丈竟和沒事人一般,知道對方比他還工心計,先不提說來意,只將租銀交上,如照平日,三元為表恭順,明明這兩處肥田業已撥在他夫妻名下,每次收租無論銀米必要親來稟告,推謝一陣才肯作為己有,對方也從不留分文,似這樣已十來年。這次伍明非但親手將銀接過,並還連聲贊好。三元見他說了兩句好便拿起水煙袋想心事,抽之不已,一言不發,暗忖:「這老頭比我還要愛財,除卻有限一兩個親人,誰也休想用他分文,丁氏父子所說決不像假,怎會這樣鎮靜?」心中不解,忍不住問道:「這兩天衙門事忙,沒有過來請安,二位老人家身子好么?今年這樣災荒,佃戶債主俱都刁猾,沒有良心,可有什事要我辦的沒有?」

伍明先瞪著一雙老眼朝他注視,也未回答,忽用手中抽水煙的紙煤指著三元,溫容笑道:「姑老爺,你和我還斗心思么?說這類話作什?我雖不知你的心意如何,你這幾日所遇的事業已料個幾分,假使照我那年所說,稍有難題,下手以前不論公私兩面,先來尋我老頭子商量,多少於你有益無損。你近日必是見我年老勞神,遇事未來商量,惹出麻煩。如我料得不差,早來三日你不至於吃虧生氣,我也不會有事了。不過這樣也好,我活了六十多歲第一次受到教訓,人卻明白過來,你比我的年紀小不許多,人又精明強幹,在山東省內也是多年英名,千萬小心,不要自尋煩惱呢。」

三元聽出口氣不妙,心想,畢家婆娘一個婦道尚有主意,這老傢伙一向陰柔狡猾,莫不又是口是心非,另有高明主意,如和那婆娘一樣,有力使力,無力使智,在幾方合力之下將這該萬死的飛賊除去,非但所失財物全要得回,還可發財官做,多麼痛快!心正尋思,還未回答,伍明呼呼呼連抽了兩筒水煙,又介面笑道:「賢婿,你是明白人,這回事千萬糊塗不得,依我之見趕緊想法告退,免得身敗名裂,還要送命。官如不許,我也有法可想,哪怕暫時遠走高飛,被人笑話,都較上算,你看如何?」

三元還當他是故意做作,暗中留神對方神情動作,忍不住問道:「我此來雖然有事,還未開口,你老便先對我警告,莫非方才有人來說了么?」伍明老眼無花,看透他的心意,面色微變,冷笑答道:「你不用對我用心,我今日實是心口如一,決無虛假。明人不用細表,這還用說?你想這樣年荒歲暮,就算丁三甲人多勤儉,至多靠他所編零碎玩意勉勉強強湊合混碗苦飯,明年春荒決渡不過,連我最會算計的人都知道石子里榨不出油來,特意命人送信,叫你夫妻寬他一年,再不把他手工所得刮上一點是一點,不要十分認真。請想,他們今年才一兩成秋收,吃和人工都不夠,如何交租?好在我們方法想得巧,有糧收租,無糧收債,二者歸一,還是那本賬,等到豐年利上加利,荒年反比豐年上算,就是麻煩一點,不打不押不易到手,但是衙門有人,不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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