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回 茅屋聚群英 杯酒言歡談大業

姜、萬二人剛剛走近,想和癩和尚招呼敘闊,林玉男用一個木盆由山口外逆流撐將進來,剛和乃姊玉巒相見,一聽棘門三俠人在外面,隨同追出,搶前手指癩和尚笑道:「算起來你們還是我的長輩,照你和那位啞巴師叔所做的事真叫氣人,不是我爹爹先和你做了朋友,今日相遇,你便多大本領,我不和你拚命才奇怪呢。」癩和尚笑道:「姑娘不要生氣,這事怪我不好,將來必有補報。你沒見小啞巴看見你來,不好意思避開了么?休看我們比你長了一輩,我臉皮最厚,自知不該這樣開玩笑,偷你們的銀包,情願認罰,只不真箇拚命,叫我轉世投胎,要打要罵隨你的便如何?」林氏姊妹見他搖頭晃腦滑稽神態,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萬芳插口笑道:「這是我們同門好友當中第一位厚臉皮,一向油皮賴臉,不做好事,這神氣哪裡像個長輩?你兩姊妹不要上他的當,你只叫他說話算數便了。」隨喊:「癩師兄,她兩姊妹當你尊長,你已說了補報的話,不要忘記啊!」癩和尚方說:「那個自然。啞師弟已先想到,她爹真箇嘴巧,我弟兄三人竟被繞住,只我臉皮厚,不在心上,老二老三都幾乎不好意思再見他們。到底薑是老的辣,這樣不行那樣行,比我們厲害得多。本心開個玩笑,忘了她兩姊妹年輕後輩,又是女子,反倒自找麻煩,你說多妙!」萬芳方說:「這是你的報應。」忽見萬山夫婦由人群中搶進,朝癩和尚、玉男分別見禮,笑說:「事情已完,我們全佔上風,鐵大爺請諸位伯叔姊妹到裡面去商量正事呢。」

眾人同到裡面一看,對面十餘對頭,受傷落水死了三個,兩個重傷的武師,下余還有八人,均被鐵笛子等制住,不敢妄動。互一商計,依了上氏父子和眾土人,這些人中只有兩個平日稍好,余者均非善類,想欲全數綁起,等到救災除害事定之後再行發落。鐵笛子先說不可,林颼本和鐵笛子不相識,見他一到,跟蹤趕過,插口說道:「老漢,你只恐走漏風聲,不知此事好些不妥,既然罪有輕重,人有好壞,不能全殺,放他回去固是走漏風聲,留在這裡請問作何處置?如今四面大水,里外隔絕,官府無能,照例敷衍,不是隱匿災情,便是誇大其詞,請來賑糧,他卻暗中侵吞,並不發放,哪怕災民死上千萬,只能保住他那狗官決不過問。今朝我已得信,昨日庄中雖然來了幾個有名惡賊,但是我們這面能手更多,那兩個故人之子少年好勝,雖然看出厲害,還顧一點虛情和江湖義氣,先還不肯脫離賊黨,後見小女拿有我昔年的鐵手令,和他先人臨終以前交我的一枚金環,知道再如抗令,我先放他不過,這才勉強溜走。

「可恨老賊蘇五,為恐泄漏賊黨機密,剛走不久,恰巧所約賊黨趕到了幾個,竟命兩個鼠輩暗中追趕下來。剛到中途,正想暗下毒手,棘門三俠中的佟老二突然現身,將追來二賊打傷逃去。我不料他二人當夜便往新集等候,歸途恰巧追上,由佟老二口中問知底細,休說賊黨萬無幸理,便張庄這幾家土豪惡霸本就惡貫滿盈,無端又把這些凶煞引進門來,不問勝敗,都不免於家敗人亡。我們正好乘此時機,把這許多土人救離苦海,天明前山洪暴發,下手更是容易,好在我們人多,只把幾處出口要道堵住,不令他們過去,便都成了瓮中之鱉。等到除去首惡,然後分別罪情輕重發落,豈不是好?方才放他八人回去,正可使其搖動人心,莫非這樣大水,官兵還敢發動不成?真要貪官惡霸互相勾結,假公濟私危害人民,索性反他的娘,鬧個大的。再說這類飯桶官軍,來上一萬也不是我們對手,這樣膽小顧慮作什?」

鐵笛子等他說完,從容笑道:「老兄,事情沒有這樣簡單。實不相瞞,我為此事業已籌思了三四年,現在才樣樣有了一點準備。這次趕來,最重要便為的是這裡土人太苦,想把他們救出苦海之故。不過當這皇帝老兒家天下的制度沒有推翻,未到時機以前,億萬人民十九聽天由命,有力不用,無什知識。我費盡心力,連用了三十多年苦心,雖也幫助過不少的人,都是東一片,西一片,零零碎碎,尤其東西南北風俗習慣各不相同,地方太大,必須因地制宜,不能一概而論。窮苦人民還易結合,那些得天獨厚、生在膏腴之區的百姓,一樣也受貪官污吏、土豪惡霸壓榨侵害,因其出產較多,日子比較能過,加以這些交通要道,魚米之鄉,民智比較開通,官紳豪富不敢逼得太緊,算起來所受壓榨較輕,也稍有一點活路。大眾人民原極善良,不到山窮水盡,逼得他喘不過氣來,眼看妻離子散、家敗人亡,還要大家都是一樣受害,才肯鋌而走險,勉強能夠挨過,便想勉強苦挨過去。人心決不一律,最難號召,那些住在通都大邑城市的商民謀生之計較多,更成了自了漢,各顧各,偶然說動幾個,濟得什麼?

「我已想過,殺官造反,把眼前所見土豪惡霸殺個雞犬不留,以我們的本領,和這許多忠實勇敢的窮苦百姓,下起手來真比什麼都容易,只是事情終有結果,並非憑藉一隅一縣之地和有限幾人血氣之勇,殺掉幾個土豪惡霸便可了事。幾千年來,當政的人利用父子之親、夫妻之情,與兄弟、朋友平常接觸較久,容易情投意合的心理,假託倫常,先將父母子女這一倫巧妙運用,把母女二字略過,只提父子,一面提高夫權,壓迫婦女,再將『夫為妻綱』四字推進到『君為臣綱』,把『忠』字抬到『孝』字之上,於是變成五倫,用作千古帝王愚民之策,全不想這幾句號稱干秋正氣的至理名言內中含有多少矛盾,不能自圓其說呢。他們既說古先聖王以孝治天下,並還歷述父母撫養生育之勞,與身從何來之義,可見沒有父母生他不出,尤其母親的十月懷胎,疾病痛養的關懷,寒暖衣食的照料,種種溫情慈愛,真箇說之無盡,當然應以母子為重。孝字當先,不提母而提父,雖然輕重倒置,在幾千年禮教制度、婦女不能自謀生活以前,從小長大,以至成人,只管內中好些事出於習慣自然的虛偽,到底沒有父母養家,不是難於生存,便是多受苦難。朋友相處較久,尚且依戀關切,互相照應,何況從小養大,衣我食我,撫我育我,教養關切,無微不至的骨肉之親。專事遊盪,為非作歹,不管子女教養的又當別論。只是一個能盡父道的老人,小時受他撫養恩惠,等他老而無用、精力衰頹之時,對他敬愛扶助,他只是個好的父親,便是應該。不說別的,只當還情,也是來而有往、理所當然,講起情分,自比皇帝重得多。

「休說尋常百姓用勞力謀生,只有獻出血汗勞力所得,向皇帝納糧、當差應役,這類專制帝王在他治下,根本得不到皇帝一點好處,硬要叫他忠君效死,已是不合情理,便是那些吃糧當差的官吏,不問官職大小,人品好壞,不過憑著心力換飯吃,和人家商店僱用的人伙差不多,只更增加許多禮節麻煩和宦海風險,收了老百姓的民脂民膏,去供他們衣食享受。奉公守法,為人民多做一點好事,那是應該,憑什麼一樣被僱用的人,對於皇帝老兒不問善惡邪正,都要聽命效忠,死而無怨;不問官民,稍有違侮,便是大逆不道,罪該萬死?這不講情理的制度綱常把人們害得真苦,無奈這一套愚民政策做得十二萬分的巧妙,使各層各種的人能夠互相利用,受了人家愚弄,再去愚弄別人,在民智閉塞、只知盲從之中,為害數千年,業已根深蒂固。在這萬惡制度之下,民智自然極難開通,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本來希望人民越蠢越好,以免向他講理反抗。你越無知,他越可以垂拱而治,為所欲為。

「就有好些明白事理的人心中不服、恰巧遇到時機,乘著人民苦痛太深,一聲號召,揭竿而起,上來原是起義想把天下窮苦人民救出水火,及至成功之後,或快成功以前,看了前人所有大權大利和那無窮的享受,自己本身又有幾千年相傳的餘毒深印心中,只為立在被害的一面,與之對敵,一旦大權在握,私心一起,立受搖動。因是此中過來的人,為想保全他家天下,子孫相傳千秋萬世之業,所想出來的法子只有比前更精,也比以前善於作偽,做的是壞事,說的卻無一句不是軫念蒼生,視民如子,準備如何如何,使億萬百姓同登樂土的好話,利用人民亂極思治、只圖目前苟安喘息的心理,僥倖成功,他也當了皇帝。單說『視民如子』四字先就狗屁不通,叫他們憑良心講,真要這些衣不蔽體、面有菜色的窮苦百姓到他身前,休說當作親生子女加以熱愛關切決無此事,人也見他不到,稍微在他宮門前面徘徊逗留,被御用爪牙捉住,不殺頭也必打個半死,下到囚牢裡面去了。為了父母子女最親,所以才將這四個字硬配上去,以便行那愚民之策,無知人民往往信以為真,想起來簡直是個笑話。

「雖然歷代人民一代比一代苦,但是物極必反,將來終有一天把這專制帝王全部推翻,改由全體人民推選才德之士出掌國家大計,賢能者進,不肖者黜,非有益於民者不用。經過一番兵荒馬亂、天災人禍,然後轉入全體康樂富強之域,從此太平,快活下去,永無不公不平之事發生,但是目前還不到時候。與其憑著一時意氣,只在山僻小縣發難,不能舉國一心,事便無法善後,就算本領多高,一班心志體力未經訓練的烏合之眾,想要成此千秋偉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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