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回 飛賊

離開蘭州北關十七里有一個地方名叫花蘭堡,是個兩千多戶人家的大鎮。地當水陸要衝,一面通著黃河渡口,一面又是官驛往來要道,商賈雲集,甚是繁富。附近還有許多小村鎮,到處水田縱橫,土厚泉甘,出產豐美,昔年甘涼、寧夏、青海、新疆各省各地往來販運的貨物都以此為集散轉運之地,無形中成了西北諸省的交通樞紐。河岸上下游停滿舟船皮筏,人煙稠密,熱鬧非常。附近村鎮富翁甚多,除擁有大片田業、聚族而居的多年土著而外,另有好些都是靠著販運羊毛、布匹、水菸、雜貨以及各種土產因而致富的大商人。地方富足,屋是五方雜處,平日倒也安靜。

黃河對岸有一高山,山上有座白塔寺,琳宮梵宇,紅牆綠瓦,廟貌甚是莊嚴,廟產也極富有,和尚甚多。以前這班商人多半無什知識,加以出門在外,帶了大批貨物跋涉江湖,常冒波濤之險與風塵的勞苦。彼時交通不便,關河險阻,就是太平年間,一個不巧仍不免遇到盜賊搶劫,有時人財兩失,連性命也保不住。出門人在外,心心念念就是平安二字,因此一到地頭,征塵甫息,便興高采烈起來,不是滿酒大肉,選色征歌,想上種種方法作樂,賓主互相呼朋喊友,彼此應酬作樂,以償他經年累月沖冒寒暑、跋涉風塵的勞苦,便是事情一完,去到那些有名大廟宇中燒香還願。雖然土木無知,就算神佛有靈,也管不了人間爭名奪利、發財保身各色各樣、許許多多說不完的閑事。為了交通不便,官府無能,長途深山密林之中到處均有伏莽,要是實力太差,所請鏢師無能,情面不寬,自己再不小心,該出事的照樣還是危險,只白花上許多有用之財,一半送與和尚,一半買上許多香燭紙錠,付之一燒而外並無用處。然而民智未開,迷信的還是迷信。經商得利的人都把自己櫛風沐雨辛勤所得,不歸之人力勤勞,而歸功於土人木偶。發財的人越多,那些有名的廟宇中香煙越盛,廟中和尚也更富足。

黃河對岸白塔寺廟宇最大,地勢最好,又是面臨黃河風景之區,平日游山的人就不知多少,自比別的廟宇還要享名。那些燒香還願的人除附近善男信女而外,往來不斷的商客竟佔了大多數。和尚迎合人的心理,每年再有兩次廟會,到時兩面渡口人都擠滿,山上下到處都是香客遊人布滿。尤其是在七月中旬的一次盂蘭盆會,有錢人家在對岸山上和黃河岸上到處高搭蘆棚,大放焰口,念經施食,超度亡魂。最有富名的還要互相鬥富賽會,在河裡大放河燈,往往萬千盞燦如繁星的河燈順著河中急流飛馳而下,連那麼寬的河面均被布滿。黃河的水又急,這一個中元鬼節所糟蹋的人力物力簡直不可數計。好些富貴人家鉤心鬥角,花了大量金錢人力和多少天的功夫把燈制好,點燃之後放在河裡,只看得一眼,兩岸喝彩吶喊之聲剛一入耳,上千上萬的河燈已一瀉千里隨流而去。當那水大流急之時,往往第二批還未下水,頭一批數千百盞河燈已超出視線之外,在天水混茫中略閃即隱,無論多少萬數的河燈也只看得一兩眼,當時消滅不見。初放時節滿河面都是點點繁星隨波起伏,順流而下。放的人家又多,此滅彼繼。河岸上燈光照耀,火把通明,一眼望過去,水面上萬千星光飛舞奔騰之中閃動起一條條的金蛇,上下流一二十里以內都是燈月交耀,鐘鼓饒鈸、笙蕭管笛之聲與經聲梵唱相與應和,響徹水雲,實是一時奇觀,熱鬧非常。

每到七月初頭上,高中元法會還有十一二天,本就是各路商幫聚集的時候,不久又是白塔寺盂蘭盆會,會期一到,遠近各州縣村鎮稍微有錢的人們照例都要趕來逛會,有的是為燒香還願,有的是為來看熱鬧,每年從六月底邊起便一天比一天熱鬧起來。因是客貨往來集轉之地,鎮上所開客貨棧最多,這時所有大小客棧均都住滿,除每年必來的常客早就把房包下不算,有那定不到棧房的便往附近商鋪人家借住。許多富翁豪客和附近村鎮上富家有來往的,更將人家園林包下。有那許下大心愿的,並還老早趕來,看好地方,搭下放焰口的席棚,搶先念起經來。最有錢的富豪巨紳為了一時方便,擺闊誇富,並在棚旁蓋上一所暫時居住的樓房,以備自己親友居住和看會之用。內里設備齊全,飲食起居無不講究。等到中元法會一完,算是功德圓滿,糟掉大量金錢人力還在其次,最可恨是這些臨時搭蓋的許多席棚、樓閣房舍之類,雖是臨時居住,也多高大整齊,應有盡有,自己不能帶走,便不肯送人,留作次年之用也好,偏是當夜法事一完,或是連法船一齊放火焚燒,或是拆毀,連同堆積如山的大量供品和施食所用五穀雜糧、饅頭米飯之類全數推入河內,名為超度水陸孤魂,又叫燒晦氣,講究燒得越多越好,火勢越旺越發財,能保全家平安,升官發財,名利雙收。

其實西北諸省大都荒涼,儘管土厚泉甘,貨藏於地,因其交通不便,沙漠又多,民殷物阜之區,像甘肅全省,算將起來真富足的地方並沒有多少,而一班富翁不是經商發財,便是擁有千百畝田土的土豪地主,大眾人民十九貧苦,但都勤樸耐勞,只知安於命運,極少進取,所有財富都集中在極少數人手內,人民大都穴居野處,像東南諸省普通鄉民所居的房舍,十九從小到老一天也未住過。彼時旅客往往走上好幾百里的路,連經過好些地方,看不到一幢極普通的房屋,至於樓台亭閣、高房大廈,土人畢生沒有見過的簡直不算希奇。所經村鎮並非全無人煙,但其所居不是土窯崖洞,便是地底掘出來的洞穴,往往地面上種著莊稼,人卻住在所耕田地的下面,生活之簡單勞苦決非大江以南的人所能想見。(舉個譬喻。陝西甘肅兩省的人吃的一層,固然許多人一生沒有吃過白米飯,就是穿著方面也是衣不蔽體,由蘭州以西起直到河西走廊,有時十六八歲的姑娘也沒有褲子穿,一樣來往工作,看見陌生人來只有蹲在地上,算是暫時迴避。初到西北的人見了這種情形往往嚇一大跳,幾乎還以為入了天體國哩!至於住的一層更加簡陋。西北一帶完全是黃土層,不比南方低洼潮濕。往往掘地十丈也不見一滴水,所以一般人多數挖窯洞住,所謂窯洞,不過等於一個土穴,所不同的不過多了兩扇窗門罷了。窯洞頂上往往就是高粱小麥的種植地,總之不堪想像。)

休看花蘭堡這樣繁富,中元法會所做佛事這等豪華,絕大部分的人民終年仍在水深火熱、喘息呻吟之中。這班有錢的善男信女放著活人不救,卻去巴結施恩於那渺不可知的孤魂怨鬼,也不想想這些孤魂怨鬼由何而來。鬼如有知,想起平日受盡這班人的壓榨苦痛、無形危害,雖不一定都是直接兇手,到底人間沒有這些專以吃人盤剝、富家肥己的人,大家生活差不多,自能各以勞力智能安居樂業,少無憂患,老來死於安樂,便是死後家屬子女照樣能夠安於所業,春祀秋嘗,憑上各人信仰與天性之親各盡其心,既說不上是孤魂,想乞憐於這些行屍走肉和未來的厲魄惡鬼,更談不到怨仇二字,要什麼超度周濟!鬼如無知,此舉更是廢時失業、耗財惹氣,白便宜那些肥頭大耳、不勞而獲的和尚,事完還將許多有用之物付之濁流,使旁觀萬千苦人望而生羨,直有鬼如可做,人不如鬼之感。即便神佛有靈,既主濟世救人,講究一粒飯米也要珍惜,這等糟蹋物力決所痛恨,明明天怒神怨的事,偏認為是莫大功德,結果惡貫滿盈,照著必然之理早晚家敗人亡,資財盪盡,身敗名裂,依然不能免難,豈非天下第一滑稽之事?

就以當時來論,財力稍差,不是不能顯耀,人前露臉,便是被對頭指點嘲笑,破了財還要慪氣。如其招搖太甚,暫時因是轟轟烈烈,眾口喧傳,誰家都被自己壓倒,此將下去,可是人怕出名豬怕壯,富名一出,勢力稍小,一面受到貪官污吏的注意,一面引起盜賊惡人的覬覦,不定何時就有禍事光臨。為此一會年年多少總有事故發生,不是當時,便是過去以後。至於調戲婦女、打架群毆一類更是司空見慣,年所必有,時有發生,不以為奇。可是此會向為當地豪紳大戶和廟中和尚主辦,只管年年都有亂子,有時並還引起兇殺群毆,能夠把這前後十多天平安度過,只抓著一些偷兒,擠死和踐踏重傷一些普通看會的老弱婦女,或是殺死打傷一些貧苦土人,不出什大亂子,便算幸事。官府照樣年年放任,從不禁止,並派重兵彈壓,甚而親身上香,自家也搭上一座席棚,大放焰口。

離七月半還有十來天,鎮上已是人多如鯽,肩摩踵接,常時擁擠得車馬都難通行,官道兩旁搭蓋的蘆棚和賣各種香燭零食的小攤前後擺出好幾里。附近居民都把這半個多月當成一條財路,老早便粉刷牆壁,收拾炕席用具,把全家老少擠在一間小屋之內,或是乘著天熱露宿在外,余者全都騰出,以備那些普通香客租賃下榻之所,便一席之地都捨不得放過。當地小康之家大都養有車馬,院落頗寬,心思巧的人還在院中和後牆外面搭上席棚,運氣好的只要接到一兩個手面寬而又忠厚的老財,便夠一年嚼過(用度)。真箇到處擠滿,全無隙地。人多天熱,汗氣熏蒸,假使彼時有人用望遠鏡凌空下望,看這許多互相擠在一堆的人團往來蠕動,烏煙瘴氣,彷彿一塊腐肉上面布滿蟲蟻,旁邊明放著青山綠野、空曠涼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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