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回 松蔭下卧著一個斷臂的乞丐

河南嵩山古稱中嶽,太室、少室峰巒奇秀,兩峰對峙,相去約三十里,一則雄偉莊嚴,一則瘦削靈秀。而山陰溝陽一帶,直達龍潭、盧岩兩寺更多奇景,自唐以來高人隱士代有幽棲。而少林寺又為武家名區,自成宗派。四方英雄豪傑之上望風歸附,以故異聞奇事眾口爭傳。實則寺僧久慣山居,山勢險峻,習於勞苦,單是體力便比常人健強得多,加上世傳武功,自然看去個個精神,人人強壯。如論真正武功造詣,不特限於天資和體力強弱,便所傳授的師長也有情感愛憎之分。那些因蒙師長垂青、認為衣缽傳人的,固是獨受恩知,秀出群倫;而資質愚魯、性又桀騖的,不為師長所喜,在在寺中苦練多年,不特終日做些粗事,難窺本門心法,為了寺規太嚴,甚者還有重責被逐之險。這些人雖然未得少林真傳,但自唐宋以來,寺僧注重武事已成宗風,代有名人,習武已成常課,平日耳濡目染,競相仿習;而寺中風氣,本領不到家的又決不許下山,除非偶然乘機逃走,即使犯規被逐,平日也曾經過考驗,多少得有一點根底。否則重則處死,輕則禁閉廟後洞室之中,令其苦修,期滿釋出,想走仍是不能,甚或終身禁閉均在意中。此舉原因少林寺名頭高大,為防放出敗類或是廢物,在外面打著原來旗號招風惹事,有損本廟名望之故。無如全廟和尚太多,人心不一,更有江湖豪俠、綠林盜賊借著出家偷學武藝,只管廟規嚴厲,對於新投到的門徒限制甚嚴。初入門的三數年中只留廟中做那砍柴挑水諸般吃力不討好的苦役,休說習武,連影子都看不見。後殿許多密室深房又均禁地,漫說不能走進,內里師長和先進同門多半具有一身絕技,武功高強,如冒奇險前往窺探,稍一行動便被警覺,不死必受重傷,端的厲害非常,非滿年限,經師長同門暗中考察,試驗過數次,休想學得一點門徑。

可是人類均有情感,而這些來人大都用盡心機,抱著卧薪嘗膽之念而來,人又格外機警深沉,外表裝得十分老實自然,絲毫不露來意和真實姓名來歷,只說自來信佛好武,苦無名師傳授,不遠千里慕名來投,無論多麼嚴苛規條全都遵守。對於一班先進同門以及全廟僧眾個個恭敬,言動謙和,做事尤為勤敏。哪怕是燒火的也敬如師長,平日話都不說一句,專在暗中去用心機。等到三年苦役做過,能夠學到一點基本功夫,全廟僧眾凡能常見的差不多均成了他的至好。至於機緣巧合,偶蒙師長看重,不滿年限便加傳授的更不必說。來人明有一身武功,始終隱而不露,只作不會,從頭學起,這等誠厚聰明、用功勤奮的徒弟誰不喜愛器重?等到武功練成,方始略露口風,逐漸表明來意,不是受有強敵危害,身家安危所關,便是父母之仇,意欲請命下山,前往報復。彼時師長雖然明白錯用心機,無如師徒情義已深,再見來人詞色悲壯,想起用心之苦與多年服役之勞,只得召集一班武功好的僧眾,按照廟規定期送行。擇一月黑風高之夜,設下數十重埋伏,令其由內而外打將出去。本意多想留難,誰知來人多年苦心,早與全廟僧眾分別結納,有了極深情誼,又得了師門真傳,雖非敷衍了事,禁不住手下留情,除非來人性躁氣浮,所學未到火候,連所交的僧眾也恐其出去丟臉,將其打傷退回重學而外,十個倒有八個通行無阻。有那秉賦特佳、天資穎悟、盡得師門法乳的,竟無須乎僧眾循情,憑著真實本領打了出去。下山時照例奉有嚴命,在外不許提起少林寺三字。但這班人以前多是江湖上有名人物,多年不見,二次出世武功忽然大進,所習家數一望而知。再要有什仇恨前往報復,當時轟動,往往由此循環報復,仍要牽涉到少林寺的本身,連師長也被引了出來,幾乎不可開交。因為投寺學藝的人本來底子就好,加上師長憐愛,自己用功,均有驚人本領,結果終是少林寺一面佔了上風,所以多少年來前往學藝的不知多少。限於祖規成例,即便明知對方有為而來,也不能加以拒絕,只得在初來三數年中使其吃足苦頭,知難而退,最上乘的武功也不再輕易傳授。少林寺中諸長老又曾對外聲言:本廟禪門乃是清修之地,世傳武功專為山居防身之用。寺中戒律謹嚴,除為國家人民出力御暴,從不向外惹事樹敵。何況佛門最忌嗔貪,只是本門弟子,不奉師命不許離山。這些外來專為習武的人雖因舊規難於堅拒,一出廟門便與本廟無關,以後遇事便他本身師長也決不加過問,善惡禍福聽其自作自受等語。經此一來,雖然好了許多,學武的人依然來之不已。為了寺僧連經幾次大風浪,對於來人多存戒心,往往苦上多年毫無所得而去。

這年又一少年來投,名叫沈鴻,本是湘陰民家。因受上豪欺凌,母親早死,老父良懦,田業被其侵佔。胞妹年輕美貌,又被土豪狗子看中,強搶為妾,並將老父陰謀暗殺。始而悲憤欲死,想與仇人拚命。一則寡不敵眾,又因老父臨終時遺命悲號說:「我沈氏全家忠厚,本分人家,無端遭此家敗人亡之禍。我兒以後必須忍辱負重,卧薪嘗膽,為我申冤報仇。此時仇人財勢兩盛,無論官私兩面均無異以卵敵石。最好對我今日被人用暗算之事隱而不露,能夠暫忍奇恥大辱,假作你妹子木已成舟,與仇人匿冤相交,相機下手固好;如恐玷污清名,為鄉黨鄰里所笑,不能忍受,葬事一完速往岳州。當地還有水田和一小園,原是昔年你舅父開荒所得,仗著終年勤苦力作,又開了一家木行。我一個讀書人,稍微懂得一點江湖門徑全是聽他所說,否則日前被敵人黑手暗算也決不會知道。如今你妹雖被搶去霸佔,趁著仇人新婚頭上,知我父子文弱孤立,害我陰謀不曾發覺,你再裝著膽小怕他,便住在此也可無事。再要照我所說移居岳州,更不致引起仇視。」話未說完,人已氣絕。沈鴻位血悲號,盤算了一夜,安排好了喪葬,直往土豪家中,說是要見妹子一面,別無他意。土豪看他無用,狗子為美色所迷,竟然允諾。兄妹二人談起父死,抱頭痛哭了一陣,同往上墳。土豪也跟了去,以為陰謀未被發覺,還裝好人說:「以前爭執多是下人誤會,所奪田產均願奉還。」沈鴻推說:「別處田業頗多,本地一點薄產願作舍妹陪嫁。你對舍妹雖以妻禮相待,借口雙桃,無如先父固執成見,並未明媒正娶,易受外人輕笑。如今木已成舟,舍妹斷無另嫁之理。我在本地委實無顏立足。等到田產交割清楚,便須移居外縣,只望善待舍妹便了。」狗子雖然凶狡,因沈鴻說時十分誠懇,又是言明才走,交割田產尤為細心,懷有仇怨不會如此,一時色利昏心,專往好處去想,誤以為真,竟令安然走去。

沈鴻到了岳州,因乃父被人用下手點了死穴(湖湘間木排上人當年多善一種極厲害的點穴,稱為下手),先只打算尋到舅父任安,請一名排師,學會點穴法,遇機報仇,暗殺仇人父子。任安認為這類點穴法無論多高,不會武功仍是無用。對方養有不少武師打手,本人又是行家,一個不巧,弄巧成拙,連想同歸於盡也辦不到。甥舅二人密商了三日,經人指點,說起少林寺的威名,意欲前往學武,議定便即起身。沈鴻心志雖極堅毅,無如時機不巧,少林寺中幾位高僧有的坐關,有的雲遊未歸。住持人為了近二十年連出事變,生了戒心,性又固執,一任沈鴻血淚哭求,仍令和尋常新來的人一樣服那三年苦役。沈鴻雖是小康之家,從未受過這樣勞苦,為了血海深仇,仗著體力尚好,依舊咬牙忍受下去。只是復仇之念太切,每一想起老賊年邁,寺中歲月深長,不知何年才將武功練成,以慰九泉之望,便背人痛哭起來。似這樣心身交瘁,不消三月人已瘦成一把骨頭。當地距離水源大遠,廟中人多,全仗僧徒挑水飲用,新來的人更是例行公事。沈鴻從未弄慣,自是苦不可言,此外又想不出報仇之法,日夜焦思,心如刀割。

這日又挑兩大桶水,由相隔好幾里的水潭勉強往上走來。時正天熱,昨晚又受了一點感冒。走到半山氣力不濟,獨坐山石之上休息。手撫兩肩紅腫之處,想起寺中僧徒全都笑他文弱,常說這種紈絝子弟也配學武,每以為恥。當日應挑的水才只一擔已挑不動,習武報仇之事簡直無望,不禁勾動傷心,痛哭起來。為了山路崎嶇,沈鴻初服苦役,所行之路比較易走,但要遠出一半。因恐同伴看見輕笑,坐處在崖後松林之中,地甚僻靜,忽聽身後有人喘吁吁喝道:「這是哪個該死的廢物,人家既看不上你,還不滾回去另打主意,來此鬼哭神號,吵我老人家瞌睡,真不要臉!」回頭一看,身後不遠松蔭下倒卧一個斷了右臂的乞丐,彷彿大病初癒,腹中無食,在彼悶睡,剛剛驚醒,顫巍巍手指自己喝罵。說話雖是有氣無力,形態卻甚兇惡氣盛。仔細一看,那花子身材瘦長,兩腿又黑又瘦,枯柴也似。右膀齊腕斷去,只剩半截瘦硬如鐵的禿臂。說話也有氣無力,料其飢餓已久。沈鴻生來好善,又當憂患之中,聞言並不見怪,反倒引起同情,便走過去,俯身笑問道:「苦朋友,不要怪我,我方才偶然想起心事,一時難過,把你吵醒,很對不住。可惜這裡無什吃食可買。天氣炎熱,我新由前山挑來的清泉可要喝上一點,稍微提神,我再給你一點錢,自去買些吃的充饑如何?」花子聞言,把兩隻怪眼一翻,喘吁吁氣道:「你這娃娃好沒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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