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回 避禍作長征 白骨溝前誅猛獸 驚心臨絕嶺 野人寨里見蠻姑

話說余獨同了楊氏父女連夜動身,因為怕黃修洪祿預先派人在路上防守,走的是山路小道。雖然不甚難走,那楊氏父女素常不大出門,走不上幾里路,已然氣喘噓噓。這一行四人,一個是上了年歲的老人,那兩個是盈盈弱質,余獨心中雖代他們著急,不時還要勸慰他們幾句,走三二里路歇一歇,從戍初動身,走到天明,才走出不到三十里路程。楊氏父女明知要走出省城境外,才勉強能脫危險,後來走得鞋破襪穿,兩足腫疼,寸步難移,沒奈何只得走進一個樹林內歇息。

余獨見楊氏父女實在無力再走,這條路又是山谷僻徑,慢說僱用山轎,連個人跡俱無,只得隨著坐下,低頭再想主意。這座樹林位置在一座山坡上面,裡面滿開著許多桃李花兒,南方天氣溫和,又在春二三月間,楊氏父女雖累,還不覺冷,進林的時節天已快亮,月光西沉,被山角遮住,林內還是黑沉沉的,僅依稀辨得出一些路徑。及自坐定不久,漸漸曙色展開。遙望遠處,一輪火一般的紅日正從東方升起,映著天邊的朝霞,青的是天,紅的是日,褐色的是雲,五光十色,配搭得十分好看。余獨不由叫了一聲「好」,楊氏父女貪賞曉景,也俱忘了這一夜的跋涉辛苦。楊宏道腹中飢餓,起身走向余獨,去取他身上帶的乾糧。無意中碰了樹枝,被枝頭積的露水墜了幾點在衣領內,冰也似涼,不由打了個寒噤,忽覺寒冷起來,連喊「好冷」。丹姝背著一個小包裹,裡面是一件「一口鐘」,聽見爹爹喊冷,忙取出來與宏道披上。四人奔走一夜俱不覺冷,容到見了陽光反都有了寒意。余獨便將毛惜羽贈的食匣揭開一看,不但有冷飯糰同鹹菜雞肉之類,還有四瓶自己愛吃的玉泉酒,急忙取出杯著,尋了一塊山石,將酒飯取出,請楊氏父女同來吃喝,提一提神,好準備上路。

這時朝墩已上,陽光斜射進樹林中來。滿林的穠李夭桃,承完清露,又受朝陽,越發顯得肥潤。四人對著這一林春色,滿眼芳菲,吃的是美酒佳肴,俱都忘了顛沛流離之苦,尤其是楊宏道,興緻勃勃,拈鬚微吟,大有想對景賦詩之意。丹姝見妹子碧娃天真爛漫,憨不知愁,拿著一個熏雞腿,只顧一絲絲撕來下酒,老父也還有閑情做詩,只余獨一人雖然亦舉杯豪飲,面上卻滿布愁雲,知道前路漫漫,正不知有多少艱難辛苦!又惦記著未婚夫婿,多年不通音問,此去能否相見?想到這裡,不禁憂從中來,裝作起身玩日,卻背著人去擦眼淚。剛起身走了幾步,忽聽空中鳥鳴。抬頭一看,見是一大群山鳥從去路上飛了過來。丹蛛也未在意,心中仍是不住愁煩。

一會工夫,余獨來催上路,仍由余獨肩了行囊食匣,楊氏父女互相扶持,慢慢往前行走。走不了二三里路,入一個山溝之內。等到認清日頭,辨准方向,知道走錯了路。再往回走時,忽然一陣怪風起處,飛沙走石。余獨朝空中嗅了一嗅,喊一聲:「不好!」忙叫楊氏父女快尋隱身之處,自己連忙去了行囊,拔出在酒肆中得來的一把緬刀,迎上前去。楊宏道不知就裡還要問時,忽聽一聲虎嘯,震動山谷,接著三條野豬亡命一般跑來。後面追來一隻猛虎,有黃牛一般大小,躥坡越澗,如飛撲來。楊宏道幾曾見過這種猛獸,又加上了幾歲年紀,戰戰兢兢,牙齒直打對戰,寸步難移。丹妹雖是女流,眼看老父危險,忽然把心一橫,搶步迎在宏道前頭,正待捨身救父時,那隻猛虎已被余獨砍了一刀,大吼一聲,從余獨身上跳過,掉轉虎軀伏在地上,一條六七尺長的大尾巴把地下打得山響,塵上飛揚。丹妹、碧娃都是救父心切,姊妹二人守著老父前面,也不逃避,戰兢兢圓睜秀目,看那人虎相鬥,反倒一絲也不害怕。

那老虎本是被人趕來,看見幾隻野豬,便想吃頓好早餐,追到此地,忽見一個生人迎上前來,舍了野豬,後足一頓,飛撲過來。余獨聞得虎嘯早已留神,見猛虎迎面撲來,忙往下一矮身,自己反從猛虎胯下穿過,反臂對虎胯下就是一刀。那虎受傷不重,越發忿怒,蹲身蓄勢,又朝余獨撲來。這次比上次還要來得猛烈,余獨不敢迎頭去砍,仍用前法讓過,又是一刀正砍在虎胯骨上。那虎又大吼一聲落下地來,正落在楊氏父女身邊,相隔不到一丈。起初余獨只顧殺虎,不曾想到楊氏父女並未躲開,這時見他父女與虎為鄰,大吃一驚,恐怕傷了楊氏父女,救人情急,不暇計及利害輕重,未容那虎作勢,單臂舉刀,將足一點縱將過來,向那猛虎當頭劈下。那虎連受兩次刀傷,本已發了野性,二次縱落地下,站起身來一抖,渾身虎毛根根直堅,正待作勢撲去,忽見敵人縱身過來,大吼一聲,張開血盆大口,伸開兩隻虎爪,縱起虎軀,撲上前去,與余獨迎個正著。入虎相拼,俱都縱有丈許高下。余獨身縱空中,見虎來勢猛急,無法躲閃,知道性命交關,大叫一聲,用盡平生之力,奮起神威,迎頭一刀,直砍人虎額之內,將刀陷住,急切間拔不出來,知道要被虎爪抓上,不死也帶重傷,急中生智,連忙手中捏住刀柄,用力一按勁,就勢往旁一側,從虎肩臂上滾翻過去。背貼虎臂時用力一綳,正待就勢縱開,只聽一聲大吼,震耳欲聾。余獨因是累了一日一夜,情急拚命,用力太猛,不由震暈在地,容待勉強將身爬起,才見那虎趴伏在地,相隔有十數丈遠近,仍是作勢欲撲的神氣,這時余獨業已氣儘力竭,刀又不在手內,又不知那虎死活,不敢輕易上前,只得就地上拾起兩塊石頭,慢慢移步向前,相隔猛虎有二丈遠近,然後將石朝虎打去。余獨手法本准,一下打個正著,見那虎圓睜二目,一動也不動,這才近前看時,那虎業已死去。細看那虎,連頭到尾怕沒有一丈多長,身體比黃牛還粗,雖然受傷身死,依舊生氣勃勃,賣相威猛。暗想虎死不倒威,真是一絲也不假。再尋那把緬刀時,業已不見,想是被那虎用力一甩,不知落到何方去了。正要回身去看楊氏父女,忽然一陣蘆笙響處,四外來了數十個山民,赤著上半身,各持緬刀弓箭標槍,將楊氏父女與余獨團團圍住。

余獨大吃一驚,適才斗虎已是力竭神疲,兵刃又不在手中,遇見這些山民,如何抵敵!正在驚惶失措之際,倏聽一聲嬌叱,山坡上縱下一男一女。男的年紀不過十六七歲,女的也只在二十歲左右,相貌身材十分俊美靈秀,俱都是穿著一件鹿皮半臂、虎皮戰裙,腰懸弓矢,手持緬刀,赤著一雙白足,只女的腳下穿了一雙草鞋,頭上秀髮披拂,左耳上套著一個酒杯大小的金環。眾山民好似對這一雙男女非常敬畏,紛紛閃開一條道路。那男女二人走近余獨面前,女的首先說道:「這隻老虎是你打死的嗎?你姓什麼?怎麼會到我們的山上打虎?快說!」余獨見山女說的是貴州口音,漢話非常流利,知道不是生蠻,容易與她說理,略放寬心,便恭身答道:「在下余獨,因為陪送一位老友家眷前往雲南投親,貪走小路捷徑,誤入寶山,遇見猛虎撲來,被我將它殺死。在下是遠方人,不懂貴山規矩,如有冒犯,還望二位山主寬恕一二。」那男的聞言正要說話,女的秀眉一聳,杏眼微苯,那男的便不作一聲走開去了。那山女也不還言,上下打量了余獨幾眼,笑對余獨道:「我這裡也沒有什麼規矩可犯,只不過我們山中猛獸最多,雖離城甚近,輕易無人敢來。此地叫白骨溝子,是我們野人山的入口處。今早我同我兄弟出來打獵,那隻大老虎被我兄弟逼出山來了。我恐它傷人,特意帶了他們前往搜尋,趕它回去。這隻虎原是我兄弟留著解悶的,被你打死。他們怕我兄弟不願意,才將你圍住,等我姊弟二人前來發落,並無惡意。打死我們一隻虎倒無關緊要,不過你這人說話有好些不符,我得仔細和你談談。你可願意隨我們到山裡去嗎?」余獨因楊氏父女亡命潛逃,自己奉了師命,擔著護送責任,山女性情難測,怎敢答應!便設辭推託道:「我們趕路心急,等將敝友家眷送到雲南,回來再登山拜望如何?」

那山女聞言微嗔道:「我們又不會生吃了你,好心好意叫你到山中去玩些時,你倒推三阻四起來。你以為我還不知你的來歷呢!」說罷,也不再和余獨說話,朝身旁站著的山人嘰哩咕嚕說了幾句,便聽轟的應了一聲,便有十餘個山人走向楊宏道面前,要將楊宏道父女攙起往東路走。楊宏道吃那猛虎一嚇,早已渾身攤軟,轉動不得,忽見來了一群山民,手持各式刀矛弓矢將大家圍住,這時又道來攙他,嚇得戰戰兢兢,面無人色,哪敢說個不字!丹妹、碧娃二女見才脫虎口又入狼群,本自心驚,忽見這些山民過來攙他父女,以為必有兇險,不俟山民近前,便想往山石上去尋一自盡,偏偏兩腿無力,還未站起重又跌倒。那山女見楊氏姊妹狼狽情形,對余獨道:「你一人帶著這一群累贅老弱,還敢走幾千里路去雲南呢,你哄鬼罷!」口中喊了一聲,眾山民一齊住手。山女一手拉了余獨,走近楊氏父女面前,先端詳了丹妹、碧娃兩眼,然後近前,一手拉起一個,含笑說道:「你們不要害怕。我不過想請你們到山上談談,這人又不肯說實話,故此才叫他們前來請你們起身。我看你們這般軟弱,大約也未必走得動山路,我叫他們抬你們走吧。」說罷,便對那少年男子說了兩句,將虎皮戰裙脫下,喚過十餘名山民,取了些繩索,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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