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回 積雪似撐空 野店荒村殲巨憝 餘波渾不靜 青山紅樹起遙思

這日早起,主人因覺天氣太冷,轉眼便是小年夜,大家無事,近來村人因他家酒好,均托代制,年下所用熏臘之物、豬羊野味也都制全,都願嘗新,內有幾個酒量相等又最投機的酒友,昨日曾經約好來此同飲,這樣寒天,必早趕來,剛把火盆添旺,又將隔夜做好的臘肉野味、各種酒萊分別切好配齊,正和家裡人說:「今天你看,人來必多。好在誰家都辦有吃的東西,中午飯不夠用還可回家去拿,否則還許不夠呢。你看生意多好?」趙妻方埋怨道:「都是你愛多事,無緣無故開什酒店,又不真箇賣錢,一時高興,卻成了常例,好些人都往這裡來,都是至親至友,一個忙不過來,招呼不到還得罪人,何苦來呢?」

四公公還未及答,先是方岳夫婦帶了一子一女入門來討酒吃,跟著又來了兩個好量的村人。全村的人親如骨肉,也不分什賓主,吃完照例記賬,到時再用物產作酬,銀錢向無人用。

剛剛坐定,由主人夫婦端上酒菜;十面曹操褚文樂和風流道士邰凡、麻姑爪銷魂娘子何艷玉,男女三賊忽同趕到。為了山路奇險,別無通路,後有強敵,又不敢返身回去,在亂山風雪中竄了半夜,好容易天明風止,遙望前途,四外都是危峰峭壁,一白如銀,休說道路,連樵徑均未見到一條,朝陽起後,一看途向,知離前山越遠,昨夜驚急太甚,慌不擇路,已竄到亂山深處,想要覓路繞回,無奈所經之處到處都是絕壑危崖,下臨無地,深不可測,冰雪又極深厚,險滑非常,照著沿途暗中觀查,除卻回到金鞭崖一面更無道路,天氣酷寒,休說人獸蹤跡,連樹林中的凍雀都未見有一隻飛嗚,一眼望過去靜蕩蕩的,除卻通體積雪的峰巒崖(山就)而外,見不到一個生物,先想尋人間路決無指望,又不敢往回走,只得仗著一身輕功硬走過去,本未想到前面谷中還有村落,走著走著,忽然發現雪中現出好些腳印,跟著又發現好些梯田,雖然被雪堆滿,仍可看出,心中一喜,知道前面有了人家,女賊又正口渴,再趕幾步,峰迴路轉,前面山口忽有一樓炊煙冒起,還未趕到,便望見口內好些人家,並有青簾挑出,以為這裡既有酒鋪,必是遊人往來之區,哪知厲害,忙同趕進。

方、錢二人均已年老,無故不願多事,村人在他二人領頭之下,雖都學過武藝,一則均不甚精,性情又都善良。三賊行輩均低,只有一賊昔年見過方岳兩面,彼時還是一個小道童,相隔年久,形貌早變,誰也看不出來,下余男女二人更是素昧平生;如其老實安分一點,假裝游山迷路往買飲食,非但無事,主人見有生客上門,只要高興厚待,白吃上路都在意中;偏是生來驕狂凶做,無意之中見此酒鋪,也不想深山之中,大雪寒天,怎會有此酒菜精美、爐火溫暖的整齊酒店?進門便喊酒保,口氣驕橫,旁若無人。

方岳早已看出三賊身帶兵器,這樣冰雪寒天,一清早來此買醉,當地離開前山險阻遠隔,怎會來此?一個手上還有血跡,用布包紮,本就疑心不是什好路道,再聽這等口氣,更加留意,但是還未發作。二賊偏不知趣,始而呼五喝六,隨意大聲喧囂,跟著由外面進來一群酒客。

二賊不知這裡山野之人平日相親相愛,共同力作,從未受過外人輕侮,見對方都是一身自製的老布衣服,穿著樸素,酒量甚豪,賓主雙方也極親熱,不等招呼,便將酒菜大量端上,見有生人,都帶著驚奇的眼光看上一眼,有兩個似還在低聲議論,心已不快,一問店家,又說都是當地村人,昨日約好來此飲酒,越發心存輕視,又知這類山中居民雖然多半窮苦,有那得天獨厚,或在山中發現珍奇藥材荒金,秘不告人,暗中運往山外買賣的,卻比城市中的小富翁還要殷實。

可笑賊道褚文樂,那麼心深機警的人,坐了些時,還在留神訪聽,因為這班村人衣冠古拙樸素,差不多一式打扮,男女笑語,親如一家,也無什麼嫌忌,認為隱居山中的富民,首先盤算酒足飯飽之後,借一題目翻臉、將人斫翻幾個,拷問威逼,順手牽羊,撈他一票,旁邊坐著三個剋星,竟絲毫不曾看出。另外二賊先未想到搶人,被賊道暗中一提,也覺出這裡必有油水,全動了心,因欺山民老實,各用黑話暗語公然議論如何下手之法,一面並朝店家和旁坐的村人設詞探詢,這一來,全被方岳父子三人聽去,本就不能倖免,正說之間,忽然瞥見門帘起處,進來一個村姑,三賊眼前,當時一亮。

原來那村姑年約十七八歲,雖是一身荊釵布裙,但生得長身玉立,肌膚雪映,一雙秀目黑白分明,顧盼之間美艷非常,雖和別的婦女一樣,下面一雙大腳,卻比誰都要顯得整齊乾淨,青鞋白襪彷彿剛剛穿上,俏生生立在地上,別具一種清麗樸素的丰神,進門瞥見座有生人,只朝三賊瞟了一眼,便大大方方轉向主人說笑,要討酒吃,看意思,似往東首老少三人的桌上走去,口中還喊了一聲「伯爹」,不知怎的中途折轉,退到近門一張空桌坐下,同時便有兩個少年村人離座走去。

三賊只顧看那村姑,也不想想,這樣深的積雪,別人進門,腳上多少也沾一點殘雪碎冰,有的並在外面台階上將所套草鞋脫去,或是踏上幾腳去掉雪污,方始走進。這村姑進門以前並無聲息,當地人家又是因勢利建,分住兩崖上下,每家都有一片竹林菜園果樹之類,相隔最近的也有好幾丈,高低相差尚不在內,對方腳上怎會幹凈得一塵不染?貪心正盛,色心又起,竟昏了心,正在評頭品足。

賊道商計,一個美女分不過來,最好少時仔細搜尋,也許美貌女子不止一個。邰賊討好淫婦,便說:「那倒不必。我們急於出山,沒有多少工夫,你要這個,我還是和小妹子算一對,只請她恩愛一點好了。」女賊笑說:「大雪深山,昨夜強敵是死對頭,明已認出褚兄,竟未追來,不知鬧的什鬼?我此時心神不定,連在這裡打油飛都覺不必,到了山下,由你兩人快活不是一樣?真要愛這丫頭,帶走好了,這樣猴急作什?」

褚賊方答:「本來也是帶走。」猛一回顧,旁邊桌上本坐著一對老年夫婦,不知何時離開,東首那個老漢卻坐在自己身後,正朝當面冷笑,這一對面,方始看出那老漢年紀雖似在七十以上,非但精神健朗,鶴髮童顏,身腰筆挺,一雙上覆壽眉的雙目更是炯炯有光,英氣逼人,一望而知不是尋常人物,心方一動,忽又聽同黨微「噫」了一聲,再側臉一看,原來另外五六張桌子上的酒客,不知何故相繼走去,有的挑簾走出,有的竟走往裡間,桌上酒食尚多,均不似吃完神氣。為了村人歡喜熱鬧,常在當地歡會,門外風景又好,趙家全屋建在半山坡上,本就寬大,見人來越多便容不下,還要分出多半坐到外面,遇到風雨暴作或起雲霧、冰雪酷寒之時,便覺討厭,後經公議,由村人合力,將全屋重新建過,除做臨時酒鋪外,並作四時佳景宴會行樂之地,當日不是正式聚會,越顯屋大人少,方才還坐了六七桌,忽然散盡,連兩店主夫婦也不知何往,全屋除東首老漢父子女三人未走、老的並還移坐身後外,只剩村姑一人坐在門口獨酌,面上微帶一絲冷笑。

三賊俱都機警,猛想起自己怎的這樣粗心大意,這等荒山野境,怎會有這酒食豐富的酒鋪?方才並還問出當地並無外人足跡,吃客都是同村自己人,卻有這許多的座位和大片地方,分明內有原故,只為這座酒鋪四外風景極好,外觀竹籬茅舍,內里陳設均極樸實,不加修飾,所見的人又是那麼天真純善,除看去個個體力健強,面色紅潤,生活似乎頗好而外,別無他異,就此忽略過去;照此形勢,大是可疑,越想越非好惹;雖然有些警覺,轉念一想,憑自己三人的武功劍術,差一點正派中人均非對手,這裡至多隱居兩個洗手入山的江湖豪士,這些山民平日受過一點訓練,衣食又好,看去顯得精神,並無足奇,這樣心虛作什?想是方才暗語黑話被人聽出,存有敵意,身後老漢也許便是為首之人,反正被他識破,酒也吃得差不多,不如當面叫明,說好便罷,稍有不合,就此動手搜劫全村,殺死為首的人,將那美貌少女擄走,這等荒僻之區,正可任性而為,難道連這類洗了手的老江湖都非敵手不成?

三賊不約而同想到這裡,非但肆無忌憚,反因方岳二目斜視,英光炯炯,隱含殺氣,以為對方有眼無珠,竟敢無禮,又見全堂酒客一齊走光,先去兩少年卻又回房,一個手中拿了一個革囊交與村姑,內中好似藏有短劍兵器之類,兩少年農人身邊也似帶有兵器,入門似朝老漢這面使一眼色,便和少女同坐,三人一桌,有說有笑,語聲甚低,內中一個斜視自己這面,大有鄙薄之意,隔壁房中也有兵器隱隱響動之聲,越發氣往上撞。

賊道褚文樂一向欺軟怕硬,自信如吃得住,下起手來又狠又辣,照例搶在人的前面,比誰都快,稍見不妙,逃走之時也比誰都滑溜,一則色令智昏,一心在那村姑身上,又斷定當地只是一兩個退隱深山的江湖老人,至多帶些徒黨成一村落,自耕自吃不與世通,憑自己三人的本領,對方決敵不過,心中打著如意算盤,剛陰惻惻獰笑一聲,一個「老」字未喊出口。

旁坐老漢正是方岳,早已聽出三賊來歷,冷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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