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回 劫後喜逢君 共吐平生隱痛 舟中成敵國 驚回弱女餘生

文麟只得獨往林中走進,到後一看,見那茅篷甚是高大,外層空無一物,木樁樑柱以外,只有兩塊兀立地上的山石,通體光滑,不知何用?門內是一大天井,三面均有房舍,但不相連,都是四五間做一幢,立在平地之上;東邊一所房門緊閉,正面倚山而建,門窗洞啟,不見一人,只西首一所門窗半開,咳嗽了兩聲也無回應,心想:「這等登門於理不合,三姑方才又說東房住有異人,不可驚動。」想等三姑到後再同走進;等了一會,眼看月輪漸升,天已昏黑,三姑一去不來,腹中飢腸雷鳴,口渴非常,想了又想,照三姑所說往西邊一家走去。

到了門前,隔窗一看,那屋共是一排四間,兩明兩暗,明間裡面還有一層,門帘下垂,微有一線燈光外映,隱聞婦女嘆息之聲,方想主人家無男子,窗前窺探於理不合,待要縮身退回,匆忙中好似聽到「煌兒」兩字,甚是耳熟,心中一動,不暇再顧嫌疑,忙又立定,側耳一聽方才所聞語聲,果是熟人,不禁心旌大震,呆了一呆,又聽到兩句問答的話,滿腔熱情再也按捺不住,見外間屋門虛掩,匆匆不暇尋思,忙即往裡走進,到了裡屋門前仍覺不妥,方一遲疑,裡屋已有女子問道:「外面何人,是周先生么?請進來吧。」

文麟聽那語聲嬌婉娛耳,情急之下更不尋思,忙即應聲掀簾而入,見裡面燈光明亮,屋甚寬大,急切間也未看出所想的人是在何處,迎頭遇見一個身著黑衣、身材枯瘦、雙目通紅、相貌十分鬼怪、其形如猴的中年婦女,面黑如墨,嘻著一口自牙,目光閃閃,註定自己不住打量;想起素昧平生,冒冒失失闖進入家內室,方才發話嘆息的人並未看見,主人形貌又是那等鬼怪,和日間所見異人黑骷髏好些相似,只是未戴人皮面具,裝束不同,身材高矮和神情舉動全都相仿,也是江南口音,心中一驚,臉漲通紅,主人態度偏偏沉穩,站在對面靜等來人汗口,一言不發,越發窘極,停了一停,吞吞吐吐說道:「我名周文麟,義妹蔡三姑命我來此……」話未說完,忽聽身旁有一女子低呼「文弟」,正是方才所聞那人口音,回頭一看,原來相隔數尺的身後設有一床,床上卧著一個少婦,剛剛坐起,正是這些日來心心念念魂夢不忘的幼年愛侶、現作寡鵲孤鴛的意中人淑華,帶了滿面病容和衣而卧,床上懸有羅帳,偏在門旁,又有屏風擋住,由黑暗中初次進門,迎頭便遇著這麼一位貌相鬼怪的女異人,所以不曾看出。

文麟平日積想成痴,魂夢為勞,做夢也想不到,淑華孤身一人會到這等荒山危崖的異人家中,先前雖聽語聲相似,並拿不準,及見果如所聞,人又瘦比黃花,玉顏憔悴,帶著一臉病容,驚喜之餘,由不得又憐又愛,又是惶急,哪還再顧別的,脫口喊了一聲「二姊」便要走過,轉身時,瞥見女主人正含笑相看;猛想起意中人現正守節,女主人來歷未知,因何至此尚未問明,三姑怎會知道、是何原因也都不曉,當著外人如何不避形跡?念頭一轉,忙即停步。

淑華原不料文麟尋來,先聽女主人說,還不甚信,跟著便聽屋外走動,闖進一人,探身一看,果是文麟,當時悲喜交集,忙著起身,見文麟回顧驚喜惶急之狀,恐其情熱太甚直奔過來,剛要下床,覺著有些頭暈,只得急呼:「文弟請坐!這位便是主人黑衣女俠晏家大姊,芳名一個瑰字,我全仗她才得死里脫生。你我二人的心跡為人均所深知,無須避忌。你那義姊蔡三姑我也見過。說來太長,請見過主人,再作詳談吧。」

文麟聞言應諾,忙向主人行禮拜謝,回頭一看,黑衣女俠晏瑰已然不見。淑華嘆道:「文弟,我病未愈,尚難起身。好在這裡不比家中,主人又是一位奇女子,在煌兒未來以前,正好將我多年來悲苦心情向你一吐,便知薄命人並非只顧自己虛名,實有難言之痛。自你和煌兒走後,雖然連遭危難,歷盡艱危,居然能有今日,與你在此相見。難得是心跡雙清,無須顧忌人言。有此一會,免我飲恨終身,無法向你出口。」

文麟見他說到末句,氣力越發衰微,好生憐惜,想走過去安慰幾句,又知淑華性情外和內剛,恐其誤會,心中不快,欲前又止,方喊:「二姊的話我已知道,且請靜養,緩緩再談吧。」淑華也覺話說太急,氣力不濟,重又倚向枕上,一面喘息,手指床邊椅子笑道:「休看我初脫患難,來日未知如何,今日能與你在此相見,心中實是喜歡,請隨便坐下再談吧。」

文麟看出淑華對他,竟比平日預料的還要情深,並把以前疑團打破,彷彿一塊石頭落地,心雖舒服異常,但一想到淑華此來經過和雙方未來的情況,又擔心淑華的病,當時百感交集,正自心亂如麻,忽聽淑華喚他旁坐,見那椅子就在床頭,意中人一雙黑白分明的秀目正注視著自己,雖然帶著幾分病容,但那明眸皓齒微笑嫣然,容光依然美艷,尤其顰笑之間隱蘊著無限柔情,和以前偶然相見判若兩人,由不得心頭怦怦跳動,忙走過去,面對床頭,側身坐下,心情甚亂,也想不出說什話好。彼此注視,相對無言,呆了一陣,文麟脫口說道:「姊姊,我想得你好苦。」說罷心中一酸,忍不住流下淚來。

淑華知他心情大熱,刺激太深,嫣然笑道:「你也瘦了。我們難得相見,好容易有此時機互談心事,再如傷心,我就不理你了。」還待往下說時,覺著身在人家,近日所遇男女異人對於彼此心志為人雖極同情,言行仍須稍微矜持,不可過於隨便,忙即住口。

文麟聞言,忙強笑道:「姊姊,我不傷心。煌兒近來進境極快,年月不多,文武兩途均有成就,病體決可無害,請你放心。龍子也在這裡,只見過一兩面,匆匆不暇多談,只聞武功甚好。」淑華介面笑道:「這些事我都知道。煌兒明早便來相見,此時不必談他。別遠會稀,且把眼淚擦乾,還談我們的話吧。」隨將枕畔一條手絹遞過。

文麟早見淑華半坐半卧,倚在枕上,身上蓋著一條薄棉被,那一雙纖纖玉手搭向被外,春蔥也似,袖口邊露出三寸來長一段皓腕,看去依舊粉光緻緻,膚如凝脂,雖在病中,仍然不減以前圓融光潤,想起昔年兩小無猜,耳鬢廝磨,分手以前彼此均將成人,因淑華大了三歲,從小親熱已慣,別時曾經互訂心盟,雖未摟抱親熱,這一雙玉手卻經自己再四把握溫存,直到對方假意發作方始放下,滿擬再過數年便可連理雙棲,同偕白首,不料人事難知,反覆無常,文麟連經顛沛,等到扶樞回鄉,意中人已因親庭嚴命被迫改嫁,變得今日這等悲傷之境,回憶昔年花前月下背人親密的崎旋風光宛然如昨,正在強忍悲懷胡思亂想,見淑華將所用手絹遞與自己擦淚,縴手微抬之際,隱隱約約望見袖口內那一段嫩藕也似的玉腕,越發勾動前情,不能自禁,左手接過手絹,就勢把淑華的手握住,覺著柔肌涼滑,宛如無骨,心方一盪,忽想起淑華人最端莊,今非昔比,這等孟浪,定必不快,心中一驚,正待鬆開,見淑華面帶微笑,並未抗拒,忙又握緊,把左手也加了上去,雙手握住,揉了一揉,慌不迭賠著笑臉,搶先說道:「姊姊不要生氣,實在這一年來相思大苦,只想和昔年一樣,容我稍微親近,重溫舊夢,於願足矣。」

淑華欲言又止,呆望著文麟,停了停,嘆道:「就這樣也是不該。你真痴得可憐,叫我有何法想?你口口聲說要出家,這是出家人的心情舉動么?」文麟見她不曾生氣,喜出望外,聞言臉漲通紅,索性低下頭去偎在淑華手上,一面親熱,凄然答道:「如不出家,又如何呢?」

淑華自從患難之後,連日聽人說起文麟山居苦況,以及拚死拒婚、立志出家、與蔡三姑結為姊弟經過,越想越覺對他不起,見面以前早就打好主意,見文麟伏在自己手上,濕陰陰的,知其又在流淚傷心,佯嗔道:「自來會短離長,況我二人天生苦命,前世冤孽,既有今日,當初何必令我二人相逢?人生本是幻夢,這等認真作什?我比你心情還要痛苦得多,難得有此意想不到的機緣,我們應該高興,暢談些時,何苦作此楚囚對泣,糟蹋時光?再如傷心,我……」底下話未出口,忽把右手奪回。

文麟正在悲喜交集,心情陶醉,驟不及防,見淑華把手奪了回去,誤認生氣,心方一慌,未及抬頭,淑華另一隻粉團般的玉手又伸了過來,先當淑華臨時心軟,忙又握住,親了一親,覺著涼滑更甚。同時,淑華另一手正在撫摸自己的頭髮,微笑說道:「你看我這手都被你眼淚滴濕了,這大一個人偏愛傷心,何苦來呢?」

文麟一看,這二次把握的乃是淑華左手,原來淑華不特沒有生氣,為想安慰自己,把右手撤回,卻把左手換上,明是雙方處境太難,彼此相思,好容易遇此良機,想任自己稍微溫存,以酬這多年來相思之苦,越發心生感激,又幾乎流下淚來,因知淑華天性喜潔,愛好天然,此時剛脫患難,人在病中,這一雙玉手依舊那麼凈如玉雪,涼滑柔細,惟恐眼淚濕污,忙用手絹重將眼淚擦乾,抬頭一看,淑華左手被自己握住,右手又搭向自己肩上,半倚半卧,側身相對,相隔甚近,這一抬頭,玉顏相去不過尺余,香澤彷彿可聞,才知對方情深義重,只為處境艱難,自己心情太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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