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回 俊眼識英雄 酒肆揮金懷古哲 凌空飛倩影 山亭密語見天人

船家泊舟上岸買物,沈煌回顧舟中兩位老師,一個睡得甚香,一個打坐未起,幼童心性,一時無聊,遙望岸上林樹蓊翳,人家處處,還有兩家賣吃食的小店,忽然腹飢。想起先前初醒時,船家曾問可要用飯,因見時正申初,忘了午飯未吃,曾經回絕,船人多已上岸,只留一人,看去人頗愚蠢,便和他說到岸上稍微走動就回,隨帶點銀錢,往岸上走去。嫌那小酒鋪不幹凈,因聽人說黃桶廟素麵甚好,離此不遠,乘興走去,途中見一身材瘦小的老花子對面走過,也未在意。到廟一看,廟門虛掩,門內有一株大黃桶樹,蔭覆畝許,禪關清靜,也無什遊人香火,對面大殿黑影中矗立著幾尊佛像,佛前一盞神燈,映得佛頭金臉上秋蟲亂飛,靜沉沉的悄無人聲,便走進去,想朝佛像參拜,再尋和尚索取素麵充饑,剛上階沿,要入殿門,腳底忽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幾乎跌倒,定睛一看,不禁大驚。

原來殿廊上卧著一個身材瘦小的老年花子,人已睡熟,夢中伸腿,正趕自己經過,被他絆了一跤,那形貌衣著竟與途中所遇一般無二,心中奇怪。因那一腿絆得生疼,幾乎跌倒,本來有氣,想要發作,既一想,行時我娘再三告誡,出門人在外必須和氣,不可與人爭執,何況對方一個窮人,睡夢無知,不值計較,二次舉步剛往前走,還未跨入殿門,腳底又被絆了一下,比前更疼,彷彿被人在腳骨上掃了一鐵棍,當時站立不定,往前撲去,幸有門框擋住,才未跌倒,不禁大怒。回頭一看,原來那花子睡相實在太壞,先前伸腿把人絆了一下,不知怎的又來了一個夢裡翻身,由側面往當中橫翻過來,那條右腿正插向沈煌腿縫之中,二次絆了一下重的,再看花子,已然仰面八叉卧在身旁殿門之外,重又呼呼睡去,睡得更香。

沈煌心中有氣,二次想要發作,將花子踢醒,向其責問何故如此睡法?腿已快要抬起,就這心念未動之間,一眼瞥見花子仰卧地上,深秋天氣,身上只穿著一件黃葛布的短衣,甚是破舊,這一翻身,前襟被風吹開,那麼又黑又瘦的一張臉,自頸以下,身上皮膚竟玉也似白,看去十分清潔,不似尋常花子風塵骯髒污穢神氣,下穿黃葛褲子和一雙藤鞋,只管破舊,也不見有塵污,越看越覺與尋常花子不類,同時腿骨更痛,腹中又飢,猛想起老師常說江湖上異人甚多,自從慧圓老尼習武以來,體力日漸強健,怎會被花子無心一絆,那腿竟似生鐵,使人禁不住?越想越怪,猛觸靈機,覺著照此情勢,此人不問是何來路,決不好惹,如不講理,反吃他虧,肚皮又正餓得難受,不如先行吃飽,尋到和尚,探明來歷,真是一個壞人,歸告簡老師再作計較,此時已忍氣為高,念頭一轉,便往殿中走去。為了先前吃虧,便留了意,人往前走,目光卻斜視身後,花子也未再伸腿,只口內呼聲如雷,肚皮鼓起老高,起伏不停,心正暗笑,世上竟有這等睡相,正在又好氣,又好笑,忽見佛像後走出一個老和尚,笑問:「小施主是燒香的么,可有大人同來?」沈煌便道:「舟行過此,因聽人說廟中素麵甚好,意欲來此燒香,叨擾一碗面吃。」

老和尚普靜也是一位有道行的高僧,見沈煌小小年紀,氣度高華,舉止從容,知是大家士族子弟,笑答:「原來小施主一人到此,先請上香,待老僧命人下面去。」隨喚來一小沙彌,命引沈煌去往前後兩殿上香,少時禪房請用茶點,說罷走去。沈煌見那小沙彌元相生得眉清目秀,甚是靈慧,年紀比自己大不許多,互相談問幾句,甚是投緣,先在前殿燒完了香,正要由佛像後繞往後殿,元相忽似想起什事,請沈煌稍待,往殿廊走去。

沈煌心中一動,探頭往外偷看,見元相走到花子身旁,俯身低頭說了幾句,微聞花子答說:「要得,這娃兒很乖,但你不許多事。」元相應了,匆匆趕回。沈煌因花子方才口中還在打呼,怎會醒得這快?心疑先前裝睡,連那兩次用腳來絆俱是故意,便留了心;恐被元相看破,一見回身走來,連忙縮頭,走向佛像後小門外立定相待。元相也由前殿走來,未開口便先笑道:「施主受等,這是家師好友雷四先生,因他老人家性情古怪,素來又貪睡,且不擇地方,常在夢中伸腿踢人,睡相不好,但有一樁奇處,當他睡處有人經過,如被他踢中的,這人將來必有好處。施主來時,他老人家睡處正當路口,不知被他絆倒沒有?」

沈煌見元相說時強忍笑容,好似知道前事,故意如此說法,神情十分滑稽,忽起好奇之念,暗忖:「這姓雷的果然不是花子,元相所說,與方才二人對答之言,好些可疑,簡老師也是劍俠一流的異人,此時就在船上,還是裝呆,等吃飽肚子,趕回船去稟明老師再來查探,好歹也問出此人來歷。」沈煌主意打好,決計隱忍不言,故意答道:「我走過時,曾見他滿地打滾,夢中伸腿,並未踢人。」元相聞言,似頗失望,朝沈煌細看了看,又似不甚相信,欲言又止。

等往後殿拜佛之後,沈煌見他似有話相問,不曾出口,笑道:「我和你年歲相同,彼此投機,極願大來結一方外之交,有話但講無妨。」元相似忍不住,悄聲說道:「小施主你進殿門時,四先生當真沒用腳絆你么?」沈煌料有原故,告以前事。元相大喜道:「我原說呢,四先生睡西邊,並不擋路,怎會滾到路口?他竟絆了你兩次,均未跌倒,這太好了!」沈煌驚問:「他無緣無故絆我兩次,至今腿還生疼,怎會說是好事?」元相連忙搖手,請其低聲。探頭外望,見無人來,低語道:「小施主你不知道,此時也無暇詳言,等吃完素麵回船之時,推說回去怕不認路,師父如命我陪去,我再對你明言,否則你固無害,四先生必怪多嘴,就要累我受罰了。」說時正往外走,又一少年和尚走來,朝沈煌笑說:「面已煮好,請往禪房侍茶。」

沈煌應謝同行,因問出當地是座古廟,連方丈師徒四人,平日無什香火,也不應佛事,全仗廟後十來畝薄田勉強度日,十分清苦,有意多給香資,偏生上岸時沒想到走遠,所帶銀錢不多,心正盤算,不覺走在禪房門外。那禪房在一小偏院內,快到前瞥見門內人影一閃,正是方才殿廊上所遇花子,先未覺異,等到裡面落座,老方丈普靜由裡間迎出,忽想起那形似花子的雷四先生,先前並未見他走來,禪房偏院就在後殿左側,有人出入不會不見,怎會在此出現?進來偏又不見人影,禪房兩明一暗,里外三間,疑在裡間之內,假裝觀看牆上書畫,朝裡間一看,哪有人影?方才明見此人在內,並未走出,又無別的門戶通路,怎會不知去向?心更驚奇。

方丈隨請用面,果然味美,吃飽之後,因離船時久,恐老師懸念,隨起告辭,笑說:「匆匆上岸,帶錢不多,身邊只有少許銀兩,聊供香資,望乞笑納。」說罷將身旁散碎銀錢全數取出,正要放向桌上。普凈笑攔道:「本廟雖然寒苦,平日無什香火,向不計較銀錢,何況施主年幼,此去路上許還要用,真要布施,請待將來吧。」沈煌疑他嫌少,便說:「請命元相隨往船上,取銀布施。」話才出口,瞥見元相站在普凈身後連示眼色,搖手示意,方一遲疑。普凈似有覺察,朝元相看了一眼,笑說:「我非謙讓,更非嫌少,不久須用,自會向施主募化。出門人身邊何能不帶錢?小施主定要布施,少留一點,見個意思如何?」沈煌共帶有二三兩碎銀,見普凈只取了錢許重一塊,余均交還,其意甚誠,以為對方見大人不同來不肯多收,心想回船命人送來也是一樣,便起告辭。普凈未等開口便說:「廟中人少,不能命人陪送,請小施主原諒。」沈煌見元相暗中點頭,面有喜容,與前說之言不符,不知何意,只得罷了。普凈師徒一同送到山門方始迴轉。

沿途留心,雷四已不知何往,心急回船,正往前趕,忽見道旁小酒鋪中有人爭吵,過去一看,正是前遇花子雷四,為了酒後無錢,欠賬不允,店主說他常時裝瘋賣傻,太已可恨,非給錢不許出門。雷四說:「日常不少照顧,今日並非有心欠賬,只為會賬的人還未到來,無心說出,被店家聽去,定要先錢後酒,酒未吃完,如何要錢?」店家答說:「既未帶錢,還要多吃,難保吃完無賴,倚醉裝瘋。要酒容易,早晚一樣會賬,付完錢再吃,彼此放心,再不,將錢取出吃完再算也可。你一個窮酸,每年常來黃桶廟,一住三兩月,除老和尚外,幾曾有人理你?等人會賬,明是說誑,想騙酒吃。」旁邊酒客口氣均幫店家,說:「你一個窮人,這大酒量,難怪人家多心。店主人先錢後酒固然不該,你不會把錢取出給大家看看,也顯理直氣壯?」雷四拍桌大罵:「店主狗眼欺生,旁坐酒客也是勢利小人!誰都吃完會賬,單我一人先錢後酒。你們以為窮人就沒有好朋友?少時有人會賬,該當如何?」店家和旁坐酒客見對方說話傷眾,全都激怒,七張八嘴,紛紛嘲罵,店家更是氣勢洶洶,意欲動武。

沈煌見狀,激於義憤,頓忘腿痛之恨,忙由人叢中鑽進,對店家道:「我便是他朋友,來會賬的,吃了多少錢照付好了,你們欺人作甚!」店家和眾酒客俱是當地土人,見沈煌年紀雖輕,衣冠華美,頗有氣派。雷四似見沈煌一到,證實前言不虛,越發氣壯,不住拍桌大罵。店家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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