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回 幽情誰與訴 捲簾人瘦比黃花 積想已成痴 客館燈孤驚素脈

這是一個凄風苦雨的秋晨。四川小三峽上游二岩峽左近壁山縣東面,一個鄉村中有一人家。女主人是個少年美貌孀婦,姓秦名淑華,本是江南世族,自幼隨宦入川。嫁夫沈暢是個秀才,家居重慶,人甚風雅,因愛北碚小三峽風景之勝,移居夏溪口附近。當地又名溫泉峽,長河如帶,水清若鏡,風物清美,景甚靈秀。

夫妻二人原甚相得,不料才人天妒,紅顏命薄,淑華花信芳年,丈夫便自病死。生有一子沈煌,年才七歲。家有田園,可收百十擔租糧,本是小康之家,守節撫孤過了幾年,生活也頗安定。

淑華天生麗質,少年孀居,秋月春花,自不免於撫今追昔,悵觸前塵,對影凄涼,衷懷悲苦。這宵早起,見滿地梧葉飄落,昨日秋雨尚還未住,寒風呼呼,吹得敗葉群飛,蕭蕭亂響,天色又極陰晦。因是九月間的天氣,庭欄上幾盆菊花已然開足,正搖曳於風雨之中,雖在凌寒獨做,自負霜華,但是地上已有落英飄墜,好似盛時難繼,一年容易,行入寒冬,彭澤孤芳,難再矜其冷艷,暗忖:「韶光易逝,盛時無多,花猶如此,人何以堪?就算夫妻多情,此時仍在,當此已涼天氣,秋雨秋風,至多噓寒問暖,相對溫存,也只暫時欣慰,為歡幾何?百年彈指,終歸黃土,還不是個空的?」心念一動,若有所悟。

忽然一陣寒風,夾著一些雨點吹向臉上,淑華當時機伶伶打了個冷戰,覺得翠袖單寒,弱質難禁,正要回房添衣,忽聽一聲「娘呀」。轉身一看,一個短小精悍的幼童兩腳污泥,衣服也全淋濕,一縱一跳挾著書包,由風雨中歡呼跳躍而來,正是愛子沈煌,不禁又疼又氣,忙迎上前,微慍道:「幺兒剛上書房,怎又回來,又不走幹路?看你這一身,今日天冷,凍出病來,又要娘服侍你。還不換了濕衣濕鞋,暖和一會,快讀書去!」說時伸手要抱。

沈煌忙往後一縱,笑說:「娘莫生氣,兒子沒有逃學,有好多話要和娘說。我想衣鞋反正濕透,何必又把走廊弄髒,累娘打掃?故此冒雨而過。兒子一點不冷,娘莫擔心。娘愛乾淨,我身上泥水太髒了,這時候不要抱我,請娘拿出衣鞋,就在廊前換上,再教楊媽拿了洗去,免鬧得一房泥水,娘又生氣。芸香這丫頭哪裡去了?由娘一人在此,多悶人呢!」

淑華知愛子素來用功,只愛習武,時往右鄰小庵,從慧圓女尼師徒偷偷習武,因其從小體弱,自從習武,體力轉強,也就聽之;一聽不是逃學,化慍為喜,再生憐愛,幾次想拉在懷中撫愛,均被縱避,嗔道:「胡說!這大的風口裡脫換衣鞋,不怕傷風受涼么?」沈煌笑道:「娘莫擔心,兒子不怕冷。我不願把娘房弄髒,繞至楊媽房中去換如何?我有好些話要說呢。」淑華不願沮他孝心,強著一摸,手甚溫暖,笑道:「幺兒既有孝心,不把衣服弄濕多好。」

沈煌拉著母手,邊走邊喜道:「娘不知道,我還沒有顧得說呢。自從娘為我夏天玩水生氣,連河邊都不去了。昨日未下雨,我見到一個怪人,正趕周老師午睡,便跟了他去。那人對我甚好。回來和老師說,老師說那人必是一個異人奇士。他老人家醫道原好,今年清明見娘時還對娘說煌兒體力太差,最好學點武功。娘怕兒子淘氣,和人打架,沒有答應。兒子偷著習武,老師原本知道,一聽那人好些奇處,便令兒子今早前往赴約,先不必對娘說,由老師跟在後面看明來歷再定,所以今日起得很早。偏生昨日下雨一直未停,已然約定,不能不去,竟是一位有本領的異人。老師跟在後面,不知怎會被他知道,請到崖洞裡面談了一陣,老師說我孩兒體弱,母親賢慧貞節,全家只此一條根,照老師平日診脈,至多活到三十歲,豈不教娘傷心?幸是六陰脈象,雖有鬼脈,井非無救,只有學習內功,或能保全。一時偏尋不到師父,慧圓師大又不肯多教。難得他有此好心,便命拜他為師,令來稟告。娘說好么?」

淑華知道教書先生人甚忠誠正直,品學兼優,本是至親好友,愛子從小便他所教,一直未走,因精醫理,常勸自己允許愛子習武,自從丈夫死後,雖因避嫌輕不相見,但他較前格外盡心,當年清明忽令老家人請見,說愛子體弱,習武始能強健,當代物色高人為師等語,照此說法必有原因,笑道:「我兒說話怎的無頭無尾?這大雨天,如何老師會帶你去拜一個生人為師呢?」說時沈煌已把濕衣換掉,投入娘懷。淑華一把摟抱,一面撫弄他的柔發,笑問經過。

原來沈煌最孝,性又愛武,聰明穎悟。乃師周文麟是個少年名士,與主人夫婦原是好友親戚。沈暢在時見其孤身一人,又是至好,約來家中教讀。沈家搬來不過數年,當地無什親友,書房在前院,和內室隔著兩三層院落,又是習久相安,沈暢死時托妻寄子,令其繼續教讀,並告愛妻,說:「雙方情逾骨肉,你們本是親戚,無須避什瓜李之嫌。」淑華因和文麟表親,從小一處長大,丈夫為人曠達不羈,死前屢次示意,勸令改嫁,聞言領會,愧憤交集,因丈夫垂危之際,不便和他爭吵,滿擬丈夫死後,便請文麟辭館回去,不料文麟並無去志,而愛子對於師父情分甚厚,又不肯舍,再者雙方世戚之誼,文麟家世江南,從小隨父宦遊,孤身一人,無家可歸,也不好意思示意令走,始而因循不決,未後看出師徒二人均不舍分離,老師不特未負亡友之託,教學盡心,人更端正,以前丈夫在日,幾於無日不見,葬後兩三年中,共只每年三節和清明見上一面,神態詞色比起丈夫在日還要莊重守禮,由此習與相安。文麟對他母子關心維護真是無微不至,但在表面上卻絲毫不露出一些痕迹來。因文麟少年英俊,飽學聰明,教學全重實際,不似尋常村學究一味嚴苛讀死書,師徒二人常時攜手出遊。

這日沈煌見師午睡,偶往門外閑立,看見一伙人圍著一人正在爭吵,過去一看,乃是一個年紀不大的少年,地上散碎好些雞蛋,滿地卵黃流溢;旁邊一個鄉下人,正與這個少年爭吵。原來鄉人向三挑著一擔雞蛋路過當地,被少年喚住,講好三文錢兩個。因向三欺負少年外鄉人,多賣了半文錢,一口話又不甚中聽,少年說要過數,卻嫌地上太臟。恰巧街旁有一大石鼓,令向三用雙手圍成一圈,把雞蛋放在圈內,以防滑落。少年手法極快,一會工夫堆成一座兩尺來高蛋塔,最奇是由底層到頂全是尖頭向上,個個直立。堆成以後雖是好看,但是石鼓當中高圓,本來就擺不平,全仗向三兩手環繞圍護,再是這等寶塔形堆法,休說鬆手,稍微一動便要滑落打碎,少年事前又曾聲明:「蛋是在你手內,滑跌不管,不然我來也行。」向三人最刁狡,恐少年失手,更沒料擺得那快那好,匆促之間,只聽少年「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亂數,記得少數了五個,於是起了爭執。

少年本是有心戲弄,雙方爭吵,不免延挨。那石鼓離地高約二尺,向三人矮,半蹲地上,時候一久便覺腰酸腿疼,兩膀酸麻,偏又把話說僵,雙方都不輸那口氣,吵著吵著,一不留神滑墜了好幾個。少年笑說:「他是瞞心昧己的報應。」向三越發有氣,一著急又打碎了好幾個。明見少年好些異處,終不覺悟,妄想欺生,先假答應有一個算一個,重往籮中數回,等到數完,連碎蛋也在其內。

少年笑說:「蛋是你自己打碎,與我無干。」向三還待動蠻,後來旁人看了不平,說他不應欺生。向三力爭:「少年鬧鬼,故意捉弄,非賠不可。」

旁觀的人均知向三蠻野,不可理喻,動輒與人行兇拚命,改勸少年:「出門人哪裡不用錢,何苦與他一般見識?」少年笑說:「天下事須講情理。他多賣了我的錢,還要訛人。我如依他,情理難容!他共打碎了十一個蛋,我照數賠,下余的我不要,我別處買去如何?」向三聞言,知道弄巧成拙,這一挑好幾百個雞蛋,少說也要五天才能賣完,哪找這樣好主顧?無奈話已說滿,拉不回來,不由怒火上撞,眾目之下,惱羞成怒,順手抄起扁擔,口中怒喝:「我被你耽誤了一早晨,如不遇你,蛋早賣光,講好價錢,如何不要!不錯,價錢賣得貴,是你自己願意。趁早錢貨兩交,少一個也不行!」

少年見他氣勢洶洶,把眼一翻,冷笑道:「你這廝如此兇橫,莫非還敢打人?常言道好買好賣,生意不成仁義在。照你這樣蠻不講理,我連蛋價都不賠,倒看看你有什方法,敢把我怎樣!」向三見少年連破蛋也不賠,怒喝:「野狗,我與你拼了!」說罷,揚起扁擔,照頭便打。沈煌恰由人叢中擠進,旁觀諸人因向三是個地痞,發起蠻來,專一尋人拚命,什麼事都幹得出,恐受誤傷,紛紛閃避。沈煌見那少年貌相清秀,九月間的天氣,穿著一件青布單衫,雖然舊得都褪了色,但極乾淨,站在向三對面,扁擔正在下落,也未躲閃;心中不平,待要縱身攔架。

向三忽然身子往後一仰,倒跌下去,因是用力太猛,扁擔打離少年肩頭不過寸許,忽然往後仰跌,前面打空,竟將臂骨錯脫了筍,奇痛徹骨,強自掙起,再想打入,已痛得不由自主,只不輸口,仍自喝罵:「野狗你敢打人!個老子和你衙門口講理去。」說罷,坐在石鼓上面,左手托著右膀,向觀眾說:「哪位老哥代我把家裡人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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