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遊戲結束

懷爾曼給了我一片安眠藥。那確實很有誘惑力,但我終究還是謝絕了。不過,我取了一枚銀頭箭帶上床去,懷爾曼也學樣,他那體毛豐沛的肚腩微微垂凸在藍色拳擊短褲腰帶上,右手攥一支約翰·伊斯特雷克的獨門利器,他的模樣可笑極了,就像丘比特的真人模仿秀。風聲比先前更強勁了,大風沿著豪宅四壁八面狂卷,在角落裡尖嘯。

「卧室的門要開著,對嗎?」他問。

「一定。」

「夜裡有異常狀況,就扯開嗓門大喊。」

「休斯敦,指令已收到。你也一樣。」

「埃德加,傑克應該沒事兒吧。」

「只要燒毀那張小畫,他就會安全。」

「兩個朋友遭難了,你撐得住嗎?」

卡曼,是他教會了我旁敲側擊地活用記憶。湯姆,是他告訴我不要放棄主場優勢。他們兩個遭難了,我能撐得住嗎?

能,也不能。我悲慟而更震駭,同時,如果不承認自己也確實感到一絲隱隱的釋懷,那我就太不老實了;很多時候,人類就是如此複雜的混球。雖然他們和我如此親密,但卡曼和湯姆剛好站在能把我徹底擊垮的魔圈之外。魔圈裡的那些人,珀爾塞還沒染指,只要我們動作夠快,我們的受害名單就會止於卡曼和湯姆。

「朋友?」

「是,」我彷彿從極其遙遠的時空被他喚了回來。「我還好,懷爾曼,需要我幫忙就叫我,別猶豫。我可不想多添皺紋。」

我仰卧在床,瞪著天花板,銀頭箭擱在床邊桌上。我聽著海風有節奏地迴旋,海浪有節奏地翻卷。我記得自己心裡想的是:這將是漫長的一夜,隨後,睡意便征服了我。

我夢到了小莉比的姐姐們。不是大刻薄鬼,而是雙胞胎。

雙胞胎在奔跑。

大男孩在追她們。

它有好多尖牙齒。

半夢半醒時,我的大半個身子都滑到了地板上,左腿還搭在床沿上,接著又昏昏睡去。窗外,風和浪繼續咆哮。屋內,我的心也像拍岸的大浪在沉重地跳動。我看到苔絲在下沉——那些酥軟、躁動的雙手攫住她的小腿肚時,她便溺水無返了。那十足清晰的情境儼然是我腦海中的一幅可怕的畫。

但是,讓我心跳如錘的並不是夢境中的小女孩在青蛙樣的怪物前逃命,也不是夢導致我從地板上驚醒過來,嘴裡泛著金屬味,每一根神經都好像在灼燒。事實上,當你從噩夢中驚醒過來、並驚覺自己遺忘了什麼重要的細節——比方說忘記關爐灶,而房間里已經充滿了煤氣味時——心才會跳成那樣。

我把左腳也拽下地,它砰一聲砸在地板上,如有千針在刺。我鼓牙咧嘴地揉了揉麻木的腿腳。一開始,完全像是在揉搓一塊木頭,但漸漸的又開始有知覺了。麻木感消失,但遺忘了重要事件的直覺卻還在。

到底忘了什麼?我對島南之旅抱有很高的期待,指望去一次就能把這場令人作嘔、痛惱不斷的差事徹底了結。畢竟,最要命的障礙莫過於信念本身,只要我們明天不至於在佛羅里達的艷陽下連連倒退,我們就能衝破阻礙,有可能,我們會看到頭衝下飛的鳥群。或許,我在夢中所見的巨大跳蛙般的怪獸會擋我們的路,但我也想到,那些把戲是如假包換的幻影——對付六歲小姑娘是綽綽有餘了,但對成年男子未必行得通,尤其是配有銀頭箭裝備的我們。

當然,我還會帶著鉛筆和畫本上路。

我想,珀爾塞現在是怕我的,也畏懼我新掌握的本領。獨自一人,尚未從瀕死體驗中徹底康復(事實上,仍有自殺傾向),我非但不是麻煩,或許還會很有用。因為,儘管埃德加·弗里曼特夸夸其談,但並不真的擁有第二條命,埃德加只不過為他的殘廢身心換了個環境,從水泥森林挪到了棕櫚樹影下。但一旦我又有了朋友……看看我周圍還有什麼再伸手去……

那我就變得危險了。她到底在打什麼主意?重獲她在世間的地位——這是肯定的;但除此之外呢?我真的不知道。但她肯定覺得,對極具天賦的獨臂畫家耍點惡作劇再好不過。我差點兒就把毒畫賣到世界各地了,上帝啊!但現在的我已經和莉比一樣,能和她針鋒相對了。現在的我,是她第一個該阻止、然後消滅的阻礙。

「婊子,你晚了一步。」我喃喃自語。

怪就怪在這裡,為什麼我還是能聞到煤氣味道呢?

那些畫——尤其是最具殺傷力的《女孩和船》系列——全都好端端地鎖在畫廊里,也如伊麗莎白所願,撤離本島了。據帕姆說,除了布仔、湯姆和卡曼,我們的親朋好友沒有誰買了速寫。我本該傾盡全力不讓湯姆和卡曼慘死,但現在說什麼都晚了,但布仔答應了要燒掉他的畫,那還算好。就連傑克也沒漏掉,還好他主動坦白了順手牽畫的小插曲。我覺得懷爾曼真是英明,還好他問了他。我只是奇怪他沒問:我有沒有把什麼藝術品送給傑——

呼吸在屏息間彷彿凝固成了冰柱堵在胸口。現在,我終於知道自己忘記什麼重要的事情了。現在,就在風聲呼號的暗夜深處。我一直把注意力集中在該死的畫展上,卻沒想過在此之前——我有沒有把畫給過別人。

能給我嗎?

我的記憶仍是執拗阻滯,卻有時會跳現彩色印片般明麗的畫面,足以令我訝異。現在,又跳出了一幅畫面。我看到伊瑟赤足站在小粉紅里,穿著短褲和弔帶背心。她站在我的畫架前。我不得不讓她讓開,才能看到深深吸引住她的那幅畫。那幅我甚至不記得如何畫出來的畫。

能給我嗎?

等她閃到一邊,我看到了穿著網球裙的小女孩。她以背示人,卻是畫面的焦點。一頭紅髮表明她是瑞芭,我的小情人、上輩子的女朋友。但她也是伊瑟——小船上的女孩——也是伊麗莎白的大姐阿德里安娜,因為那條網球裙是她的,裙邊打著精緻的藍色花褶,(我不可能知道得這麼詳細,但我就是知道,伊麗莎白——當時還只是莉比——的畫喚起了無數回憶,這也是其中之一。)

能給我嗎?我就是想要這幅。

毋寧說,有什麼東西想讓她想要這幅。

帕姆說,我打給伊瑟。我沒把握能找到她,但她剛好進門。

圍繞在布娃娃女孩腳邊的全是網球。還有很多漂浮在微漾的波浪上,朝岸邊湧來。

她聽上去很累,但她還好。

她好嗎?真的嗎?我已將惡毒的畫給了她。她是我的甜心寶寶,她要什麼我都不能不給。我甚至為她給那張畫命了名,只因她說,藝術宗必須給作品命名。《遊戲結束》,可現在這名字喚起的聯想卻像喪鐘在鐺鐺鳴響。

客房裡沒有電話分機,我躡手躡腳地走出門去,手裡還握著那柄銀頭箭。儘管我急於和伊瑟通話,但還是停下了幾秒,瞥了瞥對門。敞開的門裡,懷爾曼仰卧在床,像條擱淺的鯨魚,發出輕輕的鼾聲。他那把銀頭箭也放在枕邊桌上,旁邊還有一杯水。

我走過全家照,走下樓,來到廚房,這兒的風嘯和浪聲似乎比先前更響了。我抓起電話,聽到……什麼也沒聽到。

當然了。你以為珀爾塞會忘記電話嗎?

我看了看話筒,看到小燈標出兩條線路。也就是說,至少在廚房裡,光光拿起無繩分機是不能撥打外線的。我默禱幾句,摁下了標明外線1的按鍵。祈禱有功,撥號音傳出。我移動大拇指要撥號時才發現,自己記不起伊瑟的號碼。我的電話本拉在濃粉屋了,而此刻,她的號碼也不在我的記憶儲存區。

撥號音繼續,電話彷彿在拉警報。聲音不響——我已把話筒放下,擱在了流理台上——但黑影幢幢的廚房,卻能讓我想起各式各樣的險情。暴力事件發生,警車聞風而動;救護車奔赴傷亡現場。

我摁斷了電話,低頭沉吟,額頭靠在了殺手宮龐大且冰涼的冰箱門上。眼前的磁貼上寫著「肥胖是新潮苗條」。沒錯,死亡還是新生呢。磁鐵旁還有一本帶吸磁的便簽盒,附吊著一支短短的鉛筆。

我摁下一號線按鍵,撥出了411。自動接聽的話務員歡迎我撥打查號系統,再問我要查詢哪國哪州。我說,「普羅維登斯,美國羅得島」,彷彿登台演出似的說得字正腔圓。至此,一切還算順利,但機器人在伊瑟的名字上卡殼了,無論我發音多麼標準、吐字多麼緩慢都沒用。它把我轉接到人工話務員,她幫我查了查,其實我多少已經猜到她的結論了:伊瑟的號碼沒有登記過。我告訴話務員小姐,我要和我女兒通話,事情非常緊急。她說,我可以試試請求她的上級領導代我聯繫,確認無誤後才能告訴我號碼,但必須等到東部時間早上八時。我看了看微波爐上的時鐘,才半夜兩點零四分。

我掛了電話,闔眼苦思。我可以把懷爾曼叫醒,問他的小紅本里有沒有伊瑟的電話,但令我萬般煎熬的是:我總覺得那樣會浪費太多時間。

「我辦得到的,」我對自己這麼說,卻幾乎毫無把握。

你當然可以,這是卡曼的聲音,你的體重是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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