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入侵者

二十分鐘後,我坐在小粉紅畫室,膝頭擱著速寫本,野餐籃放在身邊。正前方只見灣景。夕陽從朝西的落地窗外鋪灑入屋。隔著兩層樓,屋底的海貝呢喃聲聲。我已把畫架棄之一邊,再用一塊毛巾毯蒙住濺滿顏料的工作台。伊麗莎白遺下的彩色鉛筆就放在那上頭,每一支都削得尖尖的。曾經圓滾滾的鉛筆沒剩下多少了,也算得上是古董吧,但我覺得鉛筆頭就足夠用了。萬事俱備。

「胡扯吧你就,」我說。這種事,從來都沒有萬事俱備之說,我甚至還有點私心,期望什麼事都別發生。不過,我覺得還是會有結果的。我相信,那就是伊麗莎白期待我找到她童年畫作的原因。但紅籃子里的這些畫,她究竟還能記住幾張?據我猜測,甚至在阿茲海默症攪亂她心智之前,她就把孩童時期的大部分事件都遺忘了,因為遺忘並不總是無意發生的。經常是意願使然。

誰會願意牢記曾讓你父親凄厲慘叫、直至流血的可怕物事?不如索性徹底放棄繪畫。斬釘截鐵,告訴人們你只能畫出四肢如木棍的小人便最好不過,至於參與藝術圈活動,不妨就像大學球隊的贊助商:如果你當不成運動員,那就贊助運動員。最好徹徹底底地將其置之腦後,直到老態龍鍾時,任憑殘存的意識不知不覺照料餘下的瑣事。

哦,昔日的才能或許也會部分殘留——猶如舊傷留下的硬腦膜疤痕組織(就說是跌下馬車導致的吧),或許,你不得不找些途徑時不時地予以釋放,就像擠壓永遠好不了的感染傷口,放出膨脹的膿液。因此,你對其他人的藝術創作感興趣。於是,你就成了一位藝術贊助者。但如果那還不夠呢?那麼,你大概就要開始搜集瓷偶和瓷屋了。你要為自己搭建一座瓷質的小鎮。沒有人會說,布置這種桌面舞台造型也是藝術,但顯然那是富有創造力的,毋寧說是想像力的日常操練——尤其是其所製造的視覺部分,那就足以讓它停歇下來。

讓什麼停歇?

當然嘍,那種瘙癢。

天殺的癢死人的癢。

我抓了抓右臂,穿過它,第一萬零一次抓到了自己的肋骨。我把速寫本的封面翻上去,露出嶄新的一頁。

從空白的表面開始畫。

它向我發出召喚,就像空白的紙面曾召喚她那樣,對此我十分確定。

把我塗滿。白色是指「記憶的缺失」,白色是無法記憶的顏色,動筆。露一手,畫畫,當你開始畫了,奇癢就會退去。只需片刻,困頓便會平息。

請留在島上,她曾說過。不管發生了什麼,我們需要你。

我覺得那大概是實話。

我飛快地畫起來,只有幾筆。有點像手推車。也可能是車座,靜靜立在那兒,等待馬匹出現。

「他們快樂地生活在這裡,」我對空空蕩蕩的畫室說,「父親和女兒們。伊麗莎白從馬車上跌落後開始畫畫,不應季節的颶風刮出了埋藏已久的殘骸碎片,兩個小女孩溺亡。然後,剩下的幾人搬到邁阿密,麻煩事便不再有。可是,他們在近二十五年後回來時……」

在馬車下,我寫上太平了。停頓。在前面添上又。又太平了。

太平了,海貝遠遠地在地下輕聲說,又太平了。

是的,他們曾經很好,約翰和伊麗莎白曾經過得很好。然後,約翰死了,伊麗莎白照樣活得很太平,太太平平地參與藝術活動。太太平平地玩瓷偶。隨後,不知何故,事情又有了改觀,我不知道懷爾曼的妻女亡故是否也在改變中起了什麼作用,但我覺得應該有,他和我相繼來到杜馬島,我相信,肯定與其有關。任何邏輯都無法解釋這種關聯,但我就是相信。

杜馬島一度太平……然後怪事連連……然後又太平了很長一段時間。可現在……

她醒了。

桌子在漏水。

如果現在的我要弄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必須先知道曾經發生了什麼。不管是否有危險,我都必須這麼做。

我把她的第一張畫拿起來看,其實沒畫什麼,只有一根含義暖昧的線條橫貫紙面。我用左手拿著它,閉上雙眼,假裝用右手去撫摩它,就像曾對待帕姆的園藝手套那樣。我試圖幻見右手的手指沿著那根猶豫前行的曲線遊走。我幾乎能看到,但又覺得有點沮喪。難道我要這樣把所有的畫都摸一遍嗎?就算保守估計,也起碼有十二打吧。況且,我也沒想讓靈異信息泛濫,把我淹沒。

別著急。羅馬不是一小時建成的。

我想,讓骨頭頻道隨意地放點播滾樂不會有什麼壞處,說不定還能有所助益,站起身時,握在右手裡的那張古老畫紙也就飄落地板,這是當然,因為我沒有右手。我彎腰把它撿起來,心想我剛才說錯了,老話說的是,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

但梅爾達說不。

我頓然停下動作,畫紙捏在左手裡。起重機沒有撞到的那隻手。那是確鑿的記憶嗎?從畫紙上浮逸而出的記憶,抑或是我憑空捏造的?僅僅是我急於求成的大腦捏造的?

「那不是一幅畫。」我說著,凝視那條猶疑前巡的曲線。

不是,但它努力地想成為一張畫。

我回到座位上,屁股落下時發出砰的一聲。那不能算是坐下,只是雙膝一軟。我看著那條線,又望向窗外。從灣景看回畫,從畫看回灣景。

她打算畫出海平錢,那是她的當務之急。

是的。

我重拾畫本,從她的鉛筆里隨手抓起一支,只要是她的就行,什麼顏色都無所謂。筆握於我手,感覺是那樣粗大敦實,感覺恰好合襯。我畫起來。

在杜馬島上,這才是我最擅長的事。

畫筆勾勒出一個女童,坐在便盆椅上。頭上綁著繃帶,一手握著水杯,另一條胳膊則勾在她父親的脖子上。他穿著跨欄背心,臉頰上還有些剃鬚沫。管家站在背景中,隱隱約約的,這幅畫里,她沒有戴手鐲,因為她不是一直戴著的,但頭巾裹在頭上,在額前挽成結。南·梅爾達,在莉比心中最像母親的存在。

莉比?

是的,他們都這麼叫她,她也如此自稱。莉比,小莉比。

「老幺小女。」我嘟噥了一句,把第一貞翻過去。鉛筆頭雖然太短、太粗,在四分之三個世紀里都不曾有人使用,但它們是絕佳的工具,絕佳的通道。它又開始滑動了。

我又畫出一個女童,在一間房裡,身後的牆上出現了一些書,原來那是書房。爹地的書房。繃帶依然纏在腦袋上,她坐在桌邊,身上好像是件家常服。她的手裡有了一支

(槍-筆)

鉛筆。這些彩色鉛筆中的一支嗎?大概不是——那時候,她還沒有彩色鉛筆,但這不要緊。她已經找到了她的利器,她的焦點,她的本行,那讓她多麼飢餓啊!簡直是狼吞虎咽!

她想,讓我有更多畫紙吧,求你了。

她想,我是伊麗莎白。

「她確實是把自己畫回了這個世界。」我說著,從頭頂到趾尖戰慄激起,因為,難道我自己不也是如此嗎?難道我沒有做出一模一樣的事嗎?就在這兒,杜馬島上?

我還有很多活兒要干。那會是個精疲力盡的長夜,但直覺告訴我,自己即將有重大發現。我所感到的不是懼怕——那時候還不是——而是咬牙堅持。

我彎腰拾起伊麗莎白的第三張畫。再是第四張。第五張。第六張。畫筆的滑動越來越快。有時候我會停一筆再接著畫,但基本上根本無需休止。畫面正在我腦海中成形,現在,我無需把其理由原原本本寫在白紙上,儘管我已洞著觀火:伊麗莎白早已完成這項工作了,很久很久以前,就在她從奪命事故中僥倖脫險、康復療傷的時候。

在諾問開口說話之前的那些快樂時日。

接受瑪莉·愛爾採訪時,她曾說,中年過後才發現自己畫藝出眾,那感覺肯定像是有人塞給我—把大馬力豪華賽車的鑰匙一譬如GTO。我說是的,感覺差不多。說著說著,她又打了—個比方,說別人塞給我的鑰匙還能打開一套傢具齊備的屋子。說真的,該是豪宅才對。我說是的,感覺也差不多,如果她繼續打比方呢?說那更像繼承了一百萬股微軟公司的股票,或是當選中東阿拉伯酋長國里某塊富有(且和平)油田的終身制統治者?顯然,我也會點頭稱是,你賭好了。只管順著她心意說,因為那些問題歸根結底是她關心的,我能看到她提問時雙眼閃現出渴求的神色。就像一個孩子意識到自己從未如此逼近美夢成真的瞬間:馬上就能坐在周六日場馬戲表演的露天看台上目睹高空飛人了!她是個評論家,當撰寫的對象沒有回報以熱情時,許多評論家都會在失望中滋生出妒意、卑鄙和小心眼。瑪莉可不是那樣。瑪莉依然鍾愛撰寫評論。她用玻璃水杯喝威士忌,也想知道小飛俠的小仙女不知從何處突然飛現、拍一下你的肩膀、你也有所感知是什麼感覺——哪怕你已經年近五十,滿脖子皺紋了,卻突然獲得了超能力,能一躍飛掠月球表面。因而,即便那感覺並不像突然得到賽車鑰匙、或傢具齊備的豪華房舍的鑰匙,我還是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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