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杜馬視界

第二天早上,一大清早,懷爾曼和我就站在沙灘上,海水拍打著我們的腳踝,凍得能讓人彈眼落睛。是他先走進海水裡的,而我也毫不質疑地跟進。一句廢話也沒有,我倆都手握咖啡杯。他穿著短褲;我遲疑了好一會兒,才把長褲卷到了膝蓋上。在我們身後,木棧道的頭上,伊麗莎白懶散地窩在椅子里,陰鬱地望著海平面,花白頭髮飄蕩在脖頸上。早餐沒怎麼動,依然放在她面前。她吃了幾口,再把剩下的掰碎亂放。她的頭髮散著沒梳,被來自南方的暖風吹起。

海水向我們湧來,一旦適應,我便愛上了波浪那絲綢般的質地:第一浪讓我覺得瞬間失去了二十磅體重,猶如啟動了神奇減肥魔法,回浪又將陷在我腳趾間的沙子捲走,精巧的小漩渦微微剌癢我的腳底。身後七八十碼開外,兩隻肥肥的鵜鶘滑翔而過,勾勒出清晨的—縷風景線。然後,它們收攏雙翼,像兩塊石頭一樣落下地。一隻兩手空空,另一隻卻已搞定了早餐。甚至就在鵜鶘飛起的那一瞬,也能看到小魚消失在它的大口裡。著實是古老的芭蕾,但至今看來也不失美妙。南方的內陸上,綠色植物莽亂張揚,另一隻鳥「哦-哦!哦-哦!」直叫,一圈圈地盤旋著。

懷爾曼轉身面對我。他不似二十五,但自我們相識後,此時的他顯得最年輕。左眼裡沒有一絲血紅色,那種「我行我索、哪怕看錯方向」的癥狀也消失了。毫無疑問,那是在看我;目不斜視。

「任何事,只要我能辦到的,」他說,「不管是什麼。我這一生,只要你開口,我都願意赴湯蹈火。你說,我做,這是一張空白支票。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我說,至於潛台詞,我也很明白:當別人給你開空白支票時,你必須永遠不去兌現。這不是所謂想出來的結論。有時候,領悟力會繞開大腦,直抵你的良心。

「好吧,那就,」他說,「我只想說這些。」

我聽見了鼾聲。我扭頭去看,看到伊麗莎白的下巴已經垂到了胸前。一隻手裡還半握著一片吐司。頭髮在腦袋周圍飛舞。

「她好像瘦了。」我說。

「元旦過後她已經掉了二十多磅了。我給她做大號『安全牌奶昔』——我保證,他們是這麼叫的——每天一次,但她總是不願吃。你怎麼樣?只是努力工作才讓你這副模樣嗎?」

「什麼模樣?」

「好像巴斯克維爾的獵狗剛剛啃下了你左邊的屁股蛋子。如果是因為加班幹活,或許你應該歇歇手、活絡活絡筋骨。」他又一聳肩。「『這是我們的觀點,歡迎您不吝賜教』,就像他們在第六頻道上說的那樣。」

我站在那兒,感到波浪將我托起又放下,琢磨著該怎樣告訴懷爾曼,該告訴他多少,答案好像不言自明:要麼全說,要麼一字不露。

「我想,最好還是讓你知道昨晚的狀況。但你得先答應我,聽完後別把穿白大褂的召來。」

「說定了。」

我便告訴他,如何在黑暗中完成了肖像畫。再告訴他,我看到了自己的右臂和右手。接著又看到了兩個死掉的小女孩站在樓梯上,自己卻昏了過去。等我說完,我們已經慢步走出海水,走回了伊麗莎白打鼾的地方。懷爾曼開始清理她的食盤,將沒用的碎屑掃進一隻塑料袋裡,他是從她輪椅扶手下的袋子里抽出來的。

「沒別的了?」他問。

「這些還嫌不夠?」

「我只是問問。」

「沒別的了,我睡得很香,像個寶寶,一覺睡到早上六點。然後我把你——把你的那幅畫——搬到車後箱里,開車到了這兒。順便問問,等你做好心理準備看——」

「隨時都可以,你心裡想個數吧,從一到十。」

「幹嗎?」

「逗我玩玩嘛,朋友。」

我想了個數字,「好了。」

他沉默了片刻,遠眺海灣。然後說道,「九?」

「不對。是七。」

他點點頭,「七。」手指在前胸打鼓般敲了片刻,又任其垂到膝間。「昨天,我還能說出答案,今天就不行了,我的心靈感應——小小刺痛——不見了。算是挺公平的交易。懷爾曼重返往日,懷爾曼要說非常感謝。」

「你要說的重點是什麼?或者說,有重點嗎?」

「我有。重點在於,你沒瘋,如果你擔心那個的話。在杜馬島上,傷痕纍纍的人似乎是特殊族群。當他們不再是傷痕纍纍時,他們也就不再特殊了。我,我已經痊癒了。你仍然是傷者,所以你還是特殊的。」

「我不太清楚你的結論會是什麼。」

「因為你努力要把—件簡單的事搞複雜,朝前看看,朋友,你看到了什麼?」

「海灣。也就是你說的『翡翠湯』。」

「那你畫得最多的是什麼?」

「海灣。夕陽下的海灣。」

「那畫畫是什麼?」

「畫就是看,我想是這樣。」

「不用猜就知道。那在杜馬島上,看又是什麼?」

就像小孩子躊躇著背誦課文,不確定是不是正確,我說道,「特殊的看?」

「對。那你怎麼想呢,埃德加?昨晚到底有沒有死去的小女孩在那兒呢?」

我頓感一陣寒顫。「也許她們真的在那兒。」

「我也這麼想。我認為你看到了她姐姐們的鬼魂。」

「我很怕她們。」說這話時,我聲音壓得很低。

「埃德加……我不認為鬼魂會傷害誰。」

「或許在普通的地方不會傷害普通人。」我說。

他點點頭,倒像很不情願似的,「也對。那麼,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不打算走。我在這兒的事兒還沒完呢。」

我不計較畫展——泡沫盛名。而是更多。只是,我不知道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尚且還不知,如果我非得嘗試訴之言語,那一定會是些愚蠢至極的話,活像寫在幸運餅乾里的那些玩意兒。包含「命運」一詞的那種玩意兒。

「你想搬到宮裡住嗎?和我們住一起?」

「不。」我想那隻會讓情況惡化,也說不上為什麼。況且,濃粉屋才是我的地界。我已經深深愛上了它。「不過,懷爾曼,你願不願意找點老資料?關於伊斯特雷克一家,尤其是關於那兩個女孩的?既然你又能看東西了,或許可以在互聯網上掘地三尺……」

他抓緊我的手臂,「我會像個婊子養的那樣深挖到底的。說不定你也一樣可有斬獲。你會接受瑪莉·愛爾的採訪,對嗎?」

「是的。他們把採訪安排在所謂的講演會之後的那周。」

「問問她關於伊斯特雷克的事。搞不好能撞大運呢。伊斯特雷克小姐在年輕時代可是個赫赫有名的藝術贊助者。」

「好的。」

他握住沉睡的老婦人身下的輪椅把手,轉了個方向,讓她面向莊園里那些橘色的屋頂。「現在,讓我們去看看我的肖像吧。我好想看看當年的自己啊,那時候,我還認為傑瑞·加西亞 能拯救世界呢。」

我把車停在庭院里,緊挨著伊麗莎白·伊斯特雷克那輛越戰時期的銀色梅賽德-賓士。我從卑微的雪佛蘭里取出畫作,舉立起來讓懷爾曼看。當他站在那兒靜靜端詳時,我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我真像個裁縫,站在男裝店的鏡子旁,我的顧客很快就會告訴我,喜歡我為他定做的西服,或是遺憾地搖搖頭,說那根本不合身。

南方很遠處,也就是我視其為杜馬叢林的地方,那隻鳥又警鳴般嘶叫起來,「哦一哦!」。

最終,我實在無法忍耐了,「說點什麼,懷爾曼。隨便說點。」

「我說不出來,無言以對。」

「你會無言?不可能吧。」

但當他把視線從肖像上挪開時,我意識到那是真的。他的模樣就像是剛受了當頭一棒。直到那時我才明白,就算我所做的一切能夠感染他人,懷爾曼在三月那個清晨的反應卻無人能及。

最終將他徹底喚醒的是一聲聲尖利的拍打。是伊麗莎白。她醒了,狠狠拍著餐盤。「煙!」她高喊著,「煙!我要抽煙!」似乎,終究還是有什麼事物能逃脫阿茲海默症的迷霧。她的大腦里渴求尼古丁的那部分從未衰竭。她會抽煙抽到死。

懷爾曼從短褲褲兜里掏出一包「美國精神」牌香煙,抽出一根放在唇間,點燃後再遞給她,「要是我讓你自己點煙,你會不會把自個兒燒著呀,伊斯特雷克小姐?」

「煙!」

「這種回答可真不來勁兒,親愛的。」

但他還是遞給她了,不管有沒有阿茲海默症,她老道地夾住煙,深深吸入一口,再任煙霧從鼻孔里噴出來,然後便舒服地窩進椅子里,不再像船板上的布萊船長,而是變成閱兵台上的富蘭克林·羅斯福。她只需要在齒間塞個香煙夾,當然,首先需要有一口牙。

懷爾曼轉回來再看畫。「你不是真要把這幅畫送出手吧,是不?你不能那麼做。這是不可思議的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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