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布朗糖果

過了兩夜,我第一次畫了船。

開始時,我將其命名為《女孩和船》,然後改成《女孩和船№l》,其實這都不是真正的名字,畫的真名該是《伊瑟和船№1》。相比於發生在「布朗糖果」身上的事,船系列甚至更能讓我在要不要展出畫作的問題上鐵了心。只要南努茲想辦畫展,我就辦。不是因為我在謀求莎士比亞所謂的「泡沫聲譽」(這句,我是欠懷爾曼的),而是因為我開始理解,伊麗莎白所言是正確的:最好不要讓作品堆積在杜馬島上。

船系列面都很棒。大概能稱得上傑作。我畫完那些畫時確實有這種感覺。同樣,它們也是強力的苦藥。我想我畫第一張時就很清楚了——就在情人節的閑暇時分,就在媞娜·加里波第生命的最後一夜。

那個夢並不算是噩夢,但太逼真了,我無法用語言描述,但我總算能在畫布上捕捉到幾分神似。不是全部,只是一些畫面罷了。或許也足夠了。那是夕照時分,那個夢、以及隨之而來的那些夢境,總是夕照時分。遼遠的紅光充溢西方,向上漸次轉為橙色,再褪成詭譎的綠色,直入雲霄直至天國。海灣近乎死寂般沉靜,只有最微小、最滑潤的卷浪如輕微的呼吸拂過海面。在夕陽炫目的反光下,那看起來就像是個巨大的眼窩,貯滿了鮮血。

從如許背景里突顯出的輪廓是三桅棄船。腐爛的船帆歪斜懸掛,火紅的光芒便從破洞和損縫中透射出來。船上無人存活。你只需看一眼就會知道。船上瀰漫著某種不可言明的危險感,彷彿這船曾攜帶瘟疫,船員全部感染致死,空留這具由巨木、麻繩和帆布拼成的腐敗屍體。如果有一隻海鷗或鵜鶘飛越其上,肯定會墜落在甲板上,羽翼燃燒——我記得當時有過這種感觸。

—艘小划艇飄浮在四十碼外。有個女孩坐在上面,背對著我。她的頭髮是紅色的,但頭髮是假的——沒有哪個活生生的女孩會有那樣糾結如麻的紗線頭髮。泄露她身份的其實是那條裙子。格子圖案,印著「我贏,你贏」的字樣,一遍一遍重複著。伊瑟四五歲的時候就有一條這樣的裙子……大約正是我在殺手宮二層樓梯口見到的全家照里雙胞胎女孩的年紀。

我想要喊,提醒她別靠近棄船,但我做不到,我很無助,無論如何,那似乎也不要緊。她只是坐在可愛的小船里,蕩漾在溫和的紅色波浪上,穿著伊瑟的格子裙,目視前方。

我從床上翻滾下來,剛好是殘肢所在的右側著地。我痛得大叫,翻身坐起來,聽著屋外的海浪聲聲,聽著地板下溫柔的海貝低語。它們告訴我身在何處,卻無法慰藉我。我贏,它們說,我贏。你贏。你贏。我贏。槍,我贏。水果,你贏。我贏。你贏。

消失的右臂火燒火燎。如果不讓那疼痛停止,我會瘋掉,辦法是有,但只有一種。我走上二樓,像個瘋子一樣畫了整整三個小時,我的桌上沒有可供描摹之物,窗外見不到任何物事,我一樣也不需要,全都在我腦子裡。畫畫時,我突然覺察到:所有的畫都奮力指向那裡。不是小船上的女孩,她不是必需的;她或許只是增添吸引力的配角,好比勾連現實的切入點。我一路要追尋的是那艘船,船和夕陽。回想起來,我意識到這真是諷刺極了:《Hello》——我來到這裡的第一天就畫的鉛筆畫——竟然最接近答案。

大約三點半時,我重新倒回床上,一直睡到九點。醒來後覺得一身輕快,好像蕩滌了一番,煥然一新,天氣也很好。萬里無雲,比上星期暖和多了。包伽廷一家正準備回北方,但臨走前兩個男孩還和我痛快地玩了一把飛盤。食慾高漲,疼痛指標降低了不少。我感到自己又活在了正常人中間,真是太美好了,哪怕只有一小時也好。

伊麗莎白的病症也消失殆盡。她擺弄小瓷人時,我給她念了好幾首詩。懷爾曼也在家,進過瓷亭一次,氣色好得很。那天,全世界的感覺都好極了。後來我才突然想到,當我念到理查德·威爾伯關於洗衣婦的詩《愛將我們帶到世界萬物面前》時,喬治·糖果·布朗大概就在同時誘拐了十二歲女孩媞娜·加里波第。我挑中這首詩是因為偶爾在那天的報紙上看到:這首詩有望成為今年情人節最受歡迎的禮物。加里波第被誘拐的過程剛好被錄了下來。根據錄影帶的記錄,案發的準確時間是下午三時十六分,那當口,我差不多剛好抿了一口懷爾曼的特製綠茶、並攤開戚爾伯的詩——我是從互聯網上拷貝下來的。

十字街商場後面的碼頭區安裝了閉路攝像頭,我估計是為了監視偷竊案。但他們看到的卻是—個孩子的生命被竊走了。她自右到左進人鏡頭,穿著牛仔褲的苗條女孩,背著—個小包。大概,她打算回家前先在商場里貓一會兒。這盤錄影帶在電視節目里反覆播放,讓人心神難安,你可以反覆看到他從一個坡道上現身,抓住了她的手腕,她抬起小臉看著他,顯然問了他什麼。布朗點頭以示回答,便拉著她走。一開始她沒有反抗,但接著——就在他們即將在鄧普斯爾特店門口消失前——她試圖甩開他的手。但他依然緊緊抓著她,然後消失在攝像頭的視野里。根據地方警察的屍檢報告,那之後不到六個小時,他就把她殺了。從她屍體上可怕的痕迹來看,那幾個小時對一個小女孩來說一定太過漫長,可她沒有傷害過任何人。那幾個小時,一定感覺像無窮無盡。

敞開的窗戶外面,清晨空氣都被天使清洗一新。理查德·威爾伯在《愛將我們帶到世界萬物面前》中這樣寫道。可是,不是這樣啊,理查德,不是的。

洗凈的只有床單而已。

包伽廷一家走了。戈弗雷家的數條惡犬對他們吼叫,以示道別。幾個「開心女僕」工作人員進了包伽廷一家待過的房屋,里里外外打掃了一番。戈弗雷家的惡犬對她們吼叫,以示問好(以及道別)。媞娜·加里波第的屍體在威爾克小聯盟球場後的溝渠里被發現,腰部以下赤裸,像袋垃圾一樣被丟棄。她母親在第六頻道露面時哭得撕心裂肺。包伽廷一家被金特納一家取代。托萊特的小夥子們撤離了39號,三個歡快的老太太從密歇根來,搬了進去。老太太們笑口常開,每次見到我或懷爾曼路過時,當真說「喲一哦!」我不知道她們怎麼會開啟剛裝好的無線寬頻,但我第一次用無線信號玩在線拼字遊戲時,可把我爽死了。老太太們下午散步時,戈弗雷家的惡犬總是叫個不停,好像它們永遠不嫌累。一個在薩拉索塔EZ汽車美容店打工的男人給警方打電話,說媞娜·加里波第誘拐案錄影帶中的男子很像和他搭檔洗車的工人,那傢伙叫喬治·布朗,每個人都叫他「糖果兒」。那人說,布朗糖果在情人節那天下午二時三十分下班,第二天早上沒返工,聲稱自己身體不適,EZ汽車美容店和十字路商場只隔一個街區。情人節後第二天,我走進殺手宮的廚房,發現懷爾曼坐在桌邊,後仰著腦袋,渾身抖得像篩子,當他平息下來時,他對我說感覺很好。我告訴他他看上去並不好,他卻讓我把鬼點子都留給自己耍,那種粗暴的語氣一點兒也不像他。我伸出三根手指,問他看到多少,他說三,我伸出兩根,他說二。我決定放棄,但也不是沒猶疑。我再次放棄。說到底,我不是懷爾曼的看護人。我畫了《女孩和船№2》和《女孩和船№3》。第二號作品裡,小船上的孩子穿著瑞芭的波爾卡圓點藍裙子,但我依然非常肯定,那還是伊瑟。而在第三號作品裡,更是毋庸置疑,她的頭髮變回了玉米穗的金黃色,那是我記得最清楚的顏色,她穿了件海軍領的寬鬆上衣,領口有藍色花邊,我也記得相當清楚:有天周六,她在我們家後院里從蘋果樹上掉下來,摔斷了臂骨,那天穿的就是這件襯衣。在第三號作品裡,船體有些傾斜,我能看到寫在船頭的船名,但只是褪色的前面幾個字母。PER。我猜不透後面的字母會是哪幾個。那也是約翰·伊斯特雷克的弩箭手槍出現的第一張畫。箭槍擱在小船的座位上。二月十八日,傑克的一個朋友過來幫我修好了幾件出了毛病的租賃傢具。戈弗雷家的惡犬聚成一團朝他猛吼,好像在說:假如包在嘻哈風格大褲子里的屁股蛋痒痒得想被誰咬一口,那就歡迎他隨時過來玩兒。警察提訊了布朗糖果的妻子(她也叫他糖果,每個人都叫他糖果,在他折磨並殺害媞娜·加里波第前,或許還讓她叫他糖果),問他情人節下午的去向。她說他可能病了,但他不是在家裡病的,他直到那晚八點前後才回家。她說他給她帶了一盒巧克力。她說他最懂得哄人高興。二月二十一日,聽鄉村音樂的那一對兒開著跑車走了,要回到踏著靴子跳舞的北方去。沒人搬進他們住過的房子。懷爾曼說那是候鳥不再南飛的標誌信號。他說這種信號在杜馬島總比在別處來得更早些,這兒沒有一家餐館,沒有一處旅遊景點(甚至連座唬人的鱷魚園都沒有!)。戈弗雷家的惡犬永不休止地吼,彷彿在叫囂,冬季度假游高峰或許會重現,但事情顯然不像它們想的那樣。踏靴子開跑車的人離島的同一天,薩拉索塔的警察帶著搜查令出現在布朗糖果家門口。根據第六頻道的報道,他們獲得了一些證物。一天後,39號的三位老太太再一次讓我佔到了便宜,能夠邊吃午餐邊玩字謎遊戲;我玩「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