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福利之友

元旦那天的下午,我從午睡中醒來,睡的時間很短,卻讓人精神抖擻,醒來便一直在想某種海貝——近乎橙色的貝殼上夾雜小斑點。是不是在夢中見到的,我不知道,但我想要一枚。我已準備好上樓去練畫,還想讓那種橙色斑貝落在墨西哥海灣夕陽圖的正中央,再恰當不過了。

我順著沙灘往南,開始翻找貝殼,只有我的影子陪著我,還有三兩群小鳥永不停歇地在水岸邊覓食——伊瑟管它們叫「小鷸鳥」。遠處,有幾隻鵜鶘列隊滑翔,又收起翅膀,像石頭一樣落在水面。那天下午我沒想著鍛煉,沒去監管臀部的疼痛,也沒有數步子。事實上,我什麼也沒想;思緒就如還未在身下永不消逝的翡翠湯 里找大餐的滑翔鵜鶘。其結果便不難想像,當我最終找到心儀的那種海貝,再回頭看到濃粉屋變成了那麼—個小點兒時,我是多麼震驚。

我站在那裡,貝殼拋起又落在手掌里,猛然間感到臀部猶如碎玻璃扎似的疼。疼痛始於胯骨,又如脈衝跳動著向下延伸到大腿。但回首來途,通往住所的腳步幾乎都看不見了。我恍然意識到,這麼久以來我一直在照顧自己——或少或多。我和我那愚蠢的數步子小把戲。今天,我忘了要讓自己每五分鐘就保持一次緊張的小型體能訓練。我只是……出來散了次步。像所有正常人那樣。

所以,我有—個選擇。我可以在回程時依然那樣照顧自己,每走幾步就停下來,做—套卡迪·格林推薦的體側伸展動作,那能疼得嚇死人,然後就沒心思干別的了;也可以光走路,不做操,像所有沒有受傷的正常人那樣。

我決定光走路,但起步前,我朝身後瞥了一眼,往南更遠處有一張條紋沙灘椅。旁邊還支著一把遮陽傘,把椅子完全遮在陰影里,傘和椅子有一樣的條紋花樣。椅子上坐著—個人。從濃粉屋望過來時,那只是一個小黑點,現在則變成了—個高大魁梧的男人,穿著牛仔褲和白襯衫,袖管卷到胳膊肘,他的頭髮很長,在海風中微揚。我看不清他的五官;我們還離得太遠。他看到我在看他,便揮臂招呼。我也揚揚手,再轉身沿著自己的足印開始漫長的歸家跋涉。這就是我初遇懷爾曼的情景。

那天夜裡我上床前的最後一個念頭便是:新年第二天恐怕要蹣跚慢步了,臀腿肯定會酸得沒法走。但結果沒那麼糟,我開心極了,一場熱水浴似乎就把肌肉里殘留的僵硬感都解決了。

所以,第二天下午我自然又去散步了。不設目標;沒有新年計畫,也不玩數數遊戲。只是一個人慢慢走在沙灘上,有時,我和溫和捲來的浪花走得太近,便會驚得一群鷸鳥飛上天,活像一團臟雲。有時,我會撿起一枚貝殼,放進口袋裡(一星期之內,我就會自帶塑科袋,以便攢下更多寶貝)。等我走到足以看清魁梧男子身容細節時——今天穿了藍襯衫,卡其褲,幾乎是赤腳——我便再掉頭往濃粉屋走。掉頭前沒忘朝他揮揮手,他也回了禮。

那便是「了不起的沙灘漫步」的真正開始。每天下午,走得更遠一點,我就能把條紋沙灘椅里的魁梧男子看得更清楚些。在我看來,他顯然有一套例行規律;早上他陪著老婦人,推著她的輪椅從木棧道走到沙灘,但我從濃粉屋看不見那條棧道。下午,他就獨自出來。他從沒脫去襯衫,但手臂和臉孔都晒黑了,黑得像上等人家裡的老傢具。在他身旁的小桌上,有一隻高腳玻璃杯和大水罐,裡面恐怕是裝著冰塊、檸檬或是杜松子酒、奎寧水。他總是揮揮手;我也總是照樣回應。

一月下旬的一天,我走得更遠了,我們之間的距離頂多不足兩百米,沙灘上出現了第二把條紋椅。桌上還有一隻玻璃杯,是空的(高腳杯亭亭玉立,著實有誘惑力)。等我揮手時,他先是揮手回應我,接著指了指空椅子。

「謝謝,但還不行!」我喊道。

「得了吧,快過來!」他也喊過來,「我會用高爾夫車送你回去。」

聽了這話,我笑了。伊瑟一直鍾情於高爾夫小車,那能讓我在沙灘上盡情馳騁,把小鷸鳥們一次次驚飛。「不能打破遊戲規則,」我喊道,「但我會如期走到那裡的!不管水桶里有什麼貨色——記得要為我冰鎮!」

「你知道就好,朋友 !」他隨手假裝敬了個禮。「趁這功夫,成全每一天,也讓每天成全你。」

懷爾曼說的話我都記得,但我相信是這句話最能讓我和他維繫在一起,也許是因為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也還沒和他握過手就聽到了這句話。成全每一天,也讓每天成全你。

那年冬天,弗里曼特並非只顧著散步;弗里曼特是重新開始了生活。那感覺太他媽棒了。在一個狂風大作的夜裡,大浪重重落下,海貝們不再是悄聲細語,而是狂躁爭論,就在那時,我作出了一個決定:等我確定這種嶄新的感覺真實無誤時,我就要帶上制怒娃娃瑞芭去沙灘,把她浸在炭火燃料里,然後付之一炬。用地道的維京葬禮葬送我的上輩子。媽的,為什麼不呢?

冬天裡,弗里曼特還在畫畫,就像鷸鳥和鵜鶘泡在水裡那樣,我也泡在畫里。一周後,我便後悔自己在彩色鉛筆畫里浪費了太多時間。我給伊瑟寫了電郵,感謝她的威逼利誘,她給我的回信中則說,她在那方面無師自通,幾乎無需慫恿,她還告訴我,蜂鳥福音團在羅德島的鮑爾塔克教堂里完成了一次首演——有點像巡迴佈道前的熱身賽,信徒們都樂瘋了,又是拍手又是高喊,哈利路亞。「教堂走道里有好多人搖搖擺擺,」她寫道,「那是浸信會教友們代替跳舞的方式。」

那個冬天,我還頻繁利用互聯網,尤其和Google成了密友,哪怕只能用一隻手敲擊鍵盤。查杜馬島的資料時,我搜到的無非是一張地圖。我本可以再深入挖掘一點,再使點兒勁,但心中似有某種暗示,告訴我可以暫時放下此事。我真正感興趣的是:有何關於失去部分肢體後的奇聞異事,於是,我挖到了一座寶藏的母礦。

我該事先聲明,任憑Google讓這些故事令我浮想聯翩時,就算再離奇、再瘋狂,我都沒有抗拒心,因為我一直相信自己的奇特經歷和車禍有關——布羅卡區所受的損傷,截去的右臂,或二者加起來。我想什麼時候看穿著托瑞·亨特球衣的卡森·瓊斯的速寫就什麼時候看,我也很肯定瓊斯先生是在贊莉斯珠寶店裡給伊瑟買的訂婚戒指。超現實的繪畫在我筆下越來越多,雖不能給出確切的涵義,但同樣能讓我信服,過去在電話隨記本上的塗鴉根本不能解釋我如今畫出的夕陽為何總有神出鬼沒的味道。

我不是第—個失去肢體、卻別有所得的人。在美國紐約州弗雷東尼亞的森林裡,伐木機砍掉了—個男人的手,又燒焦了噴血不止的手腕,因而保住了他的命。他把那隻手帶回家,浸在—罐酒精里,收進了地窖,三年後,那隻手雖然已不在他手腕下了,他卻感覺到寒冷。他走下地窖,發現有扇窗戶破了,冬季的寒風徑直吹在那個罐子上,那隻手還完好無缺地浮在裡面。前伐木工把罐子挪到靠近壁爐的地方,寒冷的感覺便消失了。

西伯利亞深處的圖拉有一個俄羅斯農夫,從手到肘都被農機吞噬後,餘生便以探物為職。當他站在曾經有水源的某個地方,左手和小臂——也就是不存在的那部分肢體——會有冰涼感,還伴有濕漉漉的水感。根據我讀到的這些文章(共有三則),他的探物技能屢試不爽。

還有一人在內布拉斯加州,能預言龍捲風的到來,因為他失去的腳會告訴他——腳趾間會有穀物屑。英格蘭的某位無腿航海家被同伴當作「人工尋魚雷達」來用。一個日本人做了兩次截肢手術後,變成了一位備受推崇的詩人——在火車事故中失去雙臂時,他還是文盲呢,這天賦來得真不賴。

所有這些軼聞中,最離奇的大概當屬新澤西州的卡尼·賈佛茲,他出生時就沒有雙臂,十三歲生日過後不久,這個打小就適應殘疾人生活的孩子突然變得歇斯底里,死活對他的父母堅稱:他的雙臂「在疼,埋在一個農場里」。他說他可以把方位指點給他們看。他們開車上路兩天,終於開到了愛荷華州的一條土路,東西南北都是無名之地。那孩子把他們帶到一片玉米地,附近有一座穀倉,他看到穀倉屋頂上著「郵袋」香煙的廣告畫,便硬要他們挖地。父母挖起來,倒不是因為他們指望能找到什麼,只是想要平息孩子的身心困擾。挖到三英尺下,他們發現了兩具骸骨。—個是小女孩,年齡在十二歲到十五歲之間。另一具是男性,年齡無法判定。阿代爾郡的驗屍官估計這兩具屍體埋在這兒差不多有十二年了……當然,也可能是十三年,也就是卡尼·賈佛茲此生的年紀。兩具屍體的身份都無法追查。小女孩屍骸中的臂骨都斷了。那些骨頭都和身份未知的男性的骸骨混在了一起。

這個故事匪夷所思,但另外兩則更讓我感興趣,尤其當我想到自己是如何在女兒的手袋裡翻找東西時。

我是在《美國北部超心理學季刊》的一篇文章找到這兩個故事的,文章標題為《他們能用失去的肢體探明真相》。文章用編年史的方法記載了兩位特異功能者的故事,—位是來自鳳凰城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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