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回 活火烹茗 深山來舊雨 只雞斗酒 古廟戲神偷

當晚住店無話,早起又趕了兩站。良夫因明日便須分路,老早到店,將腳轎夫重賞開發回去,次日過午,方始另雇轎馬起身。早上黃、李二人辭行,送了好些貴重禮物。堯民等三人執意不收,各定後會而別。單走了幾天,行抵楊墅關鎮上,相隔永康只有二百餘里。堯民算計離家已近,此去沿途青山綠水,人家繁庶,便走過了鎮集,也不愁沒有食宿之處,這還是自己在外年久,又不願露出行藏。如再提名道姓,休說附近各縣遠親近戚甚多,到處逢迎,便那些村民,聽說永康虞家,也無不延納之理。見天色不過將近黃昏,急於還鄉,意欲多趕兩程。良夫、新民征塵僕僕,也願早到,吩咐張福給了轎馬加班的錢,主僕四人當即起身前往。

堯民久未還鄉,地理不熟,只知這一路民殷物阜,雞犬相聞,卻忘了中間還要穿三十來里山路,雖有山民,人家都在山谷裡面,不當大路,生人不易尋到,時又下旬,沒有月亮。走了一段,眼看山色迷濛,瞑煙欲收,夕陽西逝,天已入晚。良夫看沿途村舍逐漸稀少,此時已入山徑,不見一處人家,繁星漸晦,彷彿雲生,野風吹涼,似有雨意,方想起適才因聽堯民之言,只顧乘興忙著趕行,忘命張福打聽途程歇處,自覺疏忽,路已趕走大段,勢無退理。心還以為轎馬雖然雇自鄰縣,此間地理不會不知,看他們踴躍爭先神氣,料不致無可投止。哪知轎夫們因客人厚道,路上又吃飽了酒肉,只知趕路得賞,別的通沒理會,見天一黑,各將燈籠點起,一味抬著轎子,前呼後喝,朝前急跑。後來還是張福見黃昏以後,路絕人蹤,恐怕迷路,回馬到良夫轎前請示。良夫先問轎夫,俱說以前走過幾次,都是白天沿山常看見種山田果園的山民,因非落腳之所,何處有人家村舍,不曾留意。良夫問不得要領,黑夜看不清切,只得命眾留心查看,見有人家,速即打聽借宿,一面仍就趕行,準備將這一段小路趕過。

正走之間,張福在前,瞥見前面山凹樹林之內燈光掩映,忙向三人稟報。堯民方命張福前往借宿,忽聽前面兵刃相觸之聲,揭開轎簾一看,只見兩條黑影,各帶著一道白光,此躥彼躍,上下翻飛,除了兵刃相觸,叮噹亂響,聽不見一點步履聲息,黑夜之間也看不清二人面目。良夫閱歷較深,又和鍾、盧二人相聚些日,得知江湖上許多過節。適見林內燈光,因當地民風勤儉,黑夜張燈料有原故,聽要借宿,本想攔阻,再見道旁有人苦鬥,更生疑慮。無奈一行俱都持有火把,蹤跡已被發現,無可隱藏,故作不知,就此過去。對方如懷惡念,幾個文人和轎夫也抵擋他不住。如若故示大方,朝他間路,人家正在拚命爭殺之際,上前打岔,又覺不妥。

方尋思間,轎子已然走近。良夫恰是第一乘,抬前肩的偏是個不識事務的鄉愚,見那兩個動手的,有一個好似吃了敵人的虧,忽然當的一聲格開敵人兵刃,往斜刺里縱起老高。鄉下人幾曾見過這等相打,不禁脫口高叫了一聲「好」。這一來竟將那人激怒,大喝一聲,落在轎前,攔著轎子喝道:「不睜眼的東西!我們自家弟兄相打,與你何干?要你放屁!把轎子放下來,不許走了!」良夫轎內外看,火光照處,那人竟是一個身著短襖、年約十五六歲的小孩,生得貌相甚是清秀,手持一根錚亮的白銅棍,正攔轎子發威。因黑摩勒和童興年比這人還小,竟有那大本領,不敢輕視,聽語氣不是歹人,忙命停轎,準備賠話。偏那兩名轎夫都是阿戇,欺對方是個小孩,不肯將轎放落,嘴裡更強。小孩冷笑道:「你要連坐轎子的都放倒么?」良夫見勢不佳,再三呼叱,張福也從旁喝罵,轎夫才行放落。當頭一個自恃有幾斤蠻力,未容小孩開口,先發話道:「這是客人叫我落轎,不是聽你的話。你一點點年紀,惡形惡狀,拿著根哭喪棒,敢是要打人么?皇帝的街,百姓的路,喊聲好也不要緊,不讓走試試看!」小孩等他說完,冷笑道:「小少爺打你這樣豬玀,還要這個?二哥接著!」右手將棍拋給緩步走來的同伴,迎面一掌,跟著底下一腿。等良夫走出轎外,張福下馬相勸,轎夫已被打跌在地。後面轎子也都停歇,見同伴被小孩打倒,不容分說,齊聲喊「上」,各將轎後打野狗的木棍取出,只留兩個擎著火把,下餘五六人一擁上前。這班轎夫多是鄰邑山民,性情粗野,氣勢洶洶,良夫等阻喝不住。

正在為難著急,忽見火光影里多出一人,好似喝醉了酒神氣,步履歪斜,擋在眾轎夫前面,又像解勸,又像說醉話道:「你們不許相打,不聽好話,一個個都給我量量地皮再走!」先被小孩打跌的一個轎夫惱羞成怒,最是憤激,搶著爬起,也抽了一根木棍搶到前頭,見有人出來解勸,喝道:「我們相打,關你什麼事?」說罷,伸手想推,卻不料醉人力大非常,臂微一振,便吃撞退出丈許遠近,幾乎跌倒。下餘五人也都趕到,當醉人是小孩一面,出來解勸,越發忿恨,有的用手推,有的舉棍就打。醉人竟連頭也不回,仍是東倒西歪,口裡說道:「不聽我話,誰也不要打算過去。」說完,只見眾轎夫紛紛倒退,有的震得手疼,拋了手中棍,直喊「噯呀」。

對面小孩正在點手叫陣喝道:「我今天非叫你們這群豬玀,一隻只爬了過去!」忽見醉人出現,晃眼工夫,眾轎夫全都退倒,心方奇怪,醉人已走到面前,指著小孩喝道:「你叫他們爬著過去,我的朋友叫誰抬呢?小娃兒不安分,前村放著現成喜酒不吃,半夜三更出來闖禍,乖乖回家睡覺,還要我抱你去見你家大人么?」小孩聞言大怒,迎面就是一掌。醉人哈哈笑道:「憑你也敢和我對敵!」黑影里也沒見怎動手,語聲歇處,小孩已被挾起。另一小孩本在旁觀,見狀大驚,大喝:「何方野狗!敢欺負我兄弟,還不放下?」聲隨人到,一躍丈許,腳才點地,手起一棍,朝醉人下三路掃去,叭的一聲,正打腿上。醉人竟似不曾覺察,右臂下挾著一人,也未放下,反笑罵道:「你這不識時務的小娃兒,更非抱去叫你家大人打幾下,教訓一頓不可了。」隨說,伸手便抓。這小孩比較機靈,一棍打中,不但敵人未倒,反震得手臂酸麻,便知不好,方想縱起拔刀應戰,敵人業已抓到,連忙回棍抵擋。誰知醉人身法真快,抓住棍往回一帶,跟著鬆手,往前一上步,身子微俯,伸手一撈,連人帶棍,又被挾起。小孩手腳亂舞,還待掙扎,醉人喝道:「放老實些!」小孩也真聽話,便不再動,任憑醉人一手挾著一個朝前走去,晃眼沒入黑影之中不見。轎夫們各吃了一點苦頭,氣已中餒,心猶未甘,還待鼓勇再上,剛趕近前,人已走去。因醉人這般說法,再加良夫、張福不住喝阻,也就收風,好在除了打人的吃虧稍大外,都未傷筋動骨,略微結束,仍然抬起轎來上路。

走了好一路,再經此一鬧,眾人均覺有些飢疲。良夫暗忖:適才兩小孩和醉人行徑,都非歹人,所說前村喜酒,必系張燈之所,照此看來,決可無慮。便命張福騎馬先往借宿,眾人隨後跟去。張福先聽醉人說話耳熟,黑里看不真切,又忙著和良夫喝阻轎夫,都不及留意細聽。走到路上,忽然想起,稟報主人,醉人已跑沒了影子,騎馬自去借宿不提。

那人家位置在前面山凹以內,無數紅燈掩映林樾,彷彿相隔甚近,順著山徑,曲曲彎彎走了二三里路,黑夜之間雖然看不真切,火光照處,到處流水彎環,竹樹豐茂。估量日里山青水碧,風景必然清麗。遙望燈光仍還未到,山路卻越走越厭,野草漸深,高低不平,甚是難走。方疑走錯了路,忽聽蹄聲得得,響動山野,由遠而近。知是張福迴轉,卻不見人馬和燈影子。

良夫忙令停步,高舉火把等候。約有半盞茶時,忽聽張福高喊:「轎夫回轎,不要再往前走了!」跟著坡下黑影里閃出兩枝火把、一盞燈籠,近前看時,騎馬的正是張福,還有兩個步行的壯漢,相偕趕來。到了三人轎前稟報,說這條山徑名叫碧螺彎,七彎八拐,外人到此極易迷路,有紅燈之處,全村只十來戶人家,地最幽僻,主人姓何,隱居山中已二十年,當晚正為長子完娶。張福也是把路走迷,正在為難,忽見兩名壯漢持著火把趕來,將他喚住,說他家主人知有貴客經過,特來迎接。並說轎子必定迷路,再不迫來,恐怕誤走蛇牙口等險地,黑夜裡難保出事。問他別的,卻答不知。因此著急,忙同回趕,直到轉過那片崖壁,才見轎子火把。跟著兩個壯漢也說:「家主人聞說三位老爺路過,剛好今天小主人娶親,備有薄酒粗菜,正好留客。本當親出迎接,因家中還有幾位不常到的遠客,不能分身,只在家中恭候。命我兩人來接三位老爺,務必光降。」三人一聽主人未到先知,想起適才所遇,越發心喜,隨口謝了。兩壯漢便在前面引路。

一行沿坡而下,走完一段草地,所行之處,左倚峭壁,右有小溪,流水湯湯,與人馬步蹄踏石之聲相與應和,倍增幽靜。山徑不寬,倒也平坦,前面紅燈早已不見。走了一陣,路轉峰迴,由一片果林小徑中穿過,再順林側危崖轉將出去,倏的眼前一亮。只見前面大小紅燈千百盞,高低錯落,燦如繁星,煙火光中現出一叢庄舍。舍前廣場上擺著數十桌酒席,每席三五七八人不等,正在劃掌轟拳,笑語如潮。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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