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回 行波踏竹 一神童大雨戲鏢師 掣電飛芒 諸劍客荒山殲巨寇

密雲半散,小雨如絲。大雨之後,路上水深尺許。漫山遍野儘是急流奔泉,似千百道銀蛇出沒閃爍於疏林淺草之間。山頭崖畔,平添了無數飛泉,被風一吹,夭矯翔舞,飛起一片水霧,宛如白龍倒掛,蒙以輕紗。山花著雨,多半壓倒,樹頭柔枝嫩干,也都傾斜,甚或整株橫倒。殘英落蕊,逐水爭流,才離本根,依然肥艷。俄頃小雨也住,全山如洗,滿目清新。松風吹興,泉響自天,好鳥噪晴之聲,如囀笙簧,相與匯為天籟,自成音節。佳景當前,頓忘濘濕之苦,輿夫們一高興,更唱起山歌來,眾人俱覺有趣。

正稱道間,轎子快出山口,折向官道。忽見山口外竄進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孩,穿著像是中等人家讀書子弟,兩手各持一根六尺多長的竹竿,由口外一躍,便到了路旁山石上面立定,望著一行人過去,面上似有驚訝之色,身法甚快,眾人沒留神,俱未看出他是怎麼縱進來的。周平、玉麟的馬走在後面,過時暗中諦視,見他身材比黑衣摩勒略微高大,面白如玉,眼帶青光,神清骨秀,已覺不似尋常童子。最怪是大雨才住,滿地積水,山口附近並無避雨之處,小孩除了上半身長衣略有濕痕,似是小雨沾潤外,腳底青鞋白襪,依舊像從乾地走來,沒有拖泥沾水痕迹。方自尋思,那小孩和二人目光才一交視,忽似想起什麼急事,秀眉一擰,手中竹竿往下一點,就此離石往眾人來路縱去。二人馬背回顧,才知那小孩竟用竹竿代步,雙腳並不沾地,行時手中竹竿往前一點,立即借勁縱出丈許遠近,快要落下,第二手的竹竿又復如法施為,身子懸空平起,只憑兩手微動,蜻蜓點水般不住起落,直和飛鳥游魚相似,迅速已極,晃眼便被廟外樹林遮住,不見影子。

二人知道這類功夫,非得內家真傳身子決不能凌空翔起。看他行徑,料與廟中人有關。小孩有此身手,大人可想而知,好生驚讚。盧堃這回獨為心細,也看出小孩異樣,回頭注視,人馬一出山口,便趕來詢問。三人各有一頂福建出產的油布寬檐笠帽,原為走長路時避雨遮陽兩用之需,因嫌油漆氣味,買了路上未戴,行時雨還未住,特從行筐內取出戴上。玉麟。周平見天已放晴,順手疊好,塞在轎後擱兜網籃以內。只盧堃連日有點浮火,眼現紅絲,怕見陽光,沒有去掉。三人並馬而行,略談了小孩幾句,玉麟便命周平開道先行,盧堃押後,自改居中,傍著良夫的轎子同走,就便前後主持照料。

行約半里多路,雨後官道,除了污泥,便是積水,人馬十分難行,不一會,便前後參差,拉開二十多丈遠近。玉麟因大雨初歇,路無行人,又貪著和良夫問答,先沒什在意。及至山迴路轉,前大半人馬轉過山角,已然走了一段,偶一回頭,不見盧堃和李錦章的轎子到來,心中奇怪。正要回馬探看,忽見黃、李二人手下兩名健仆,護著李錦章的轎子,由泥淖里顛頓跑來,滿身泥漿淋漓,神態頗現驚慌。玉麟老遠便看出不好,盧堃又未尾隨在後,情知生變,大吃一驚。尚幸周平在前,沒有走遠。不等來人趕近,先是一聲暗號喚回周平,命他照料一切。自把馬轡一搶,踏著雨水,往回迎去。兩下還未挨近,二健仆便齊聲連喊:「鍾師父快趕去吧,盧師父和一個小孩打架呢!我們老闆看勢不好,才叫我們趕了來的……」底下話未說完,耳聽馬踏水泥之聲,盧望已自騎馬跑來。玉麟見他連人帶馬,直和在泥湯里打了一個滾來相似,滿是水濕泥污,一頂油笠不知何往,臉上也濺了好些泥點,神情卻不十分暴怒。料知不是佔了上風,便是事情已了,忙命眾人速即啟行,自己立馬相待。盧堃跑近,先沒好氣道:「天底下真有這麼厲害頑皮的小孩,偏又都是姓盧的一個人遇上,真叫人生氣!如非他家大人是個朋友,我也不管人笑我以大壓小,說不得只好拿鏢打他了。」玉麟聽他氣得說話都沒頭沒尾,知又吃了小孩的虧,不禁心裡暗笑。及至追問詳情,才知他是做了自己的替身,如果是自己斷後,這類有本領的刁猾小孩,遇上也是一樣不好應付。

原來盧堃性急,見前面周平、玉麟等人已然轉過山角,剩下李錦章一乘轎子,因轎夫力弱,落在後面老遠。方要催快,不料山崖上崩落下一大堆石土,將道阻住。轎子一繞走,誤陷泥淖之中,走一步,拔一步,越發走慢。盧堃和兩健仆發現得早,雖然未蹈覆轍,但也沒法快走。好容易轎夫由濕泥里拔起。二仆見那一段水泥濘滑,地又坑窪不平,恐轎夫失足傾跌,趕近前去,一邊一個,夾轎而行,以備扶助。只盧堃一人在轎後押護,轎馬相隔約有三四丈遠近,盧望馬上功夫極好,騎的又是鏢行中受過極好訓練的良駒,因見不能超前,一時無聊,想借水泥難行之路練馬解悶。兩腳一扣馬腹,將韁繩套在馬鞍之上,雙膝蓋一拐點馬背,那馬便照著人的意思,忽左忽右,時而高縱,時而人立,時而側避,時而蹲矮,彷彿遇敵交斗的情景,只在兩丈方圓以內不住盤旋,靈活已極。幾個轉折過去,前面轎馬自然又隔遠了些。這類騎術,遇到路僻無人之際,鍾、盧、周三人常時訓練。黃、李二人所用轎夫,又是起身時鏢行代為包雇的長腳,不似堯民等三人隨地現雇單程短腳,都知底細,和兩健仆一樣,看慣無奇,行路又正吃力,各忙著前趕,誰也不去理會。

盧堃練完應敵,又練後退。倏地口裡吁了一聲,手抓救命鬃往後一扯,雙膝扣緊馬腹,身子往後一坐,那馬便「叭、叭、叭」踏著極繁密的碎步,倒著身子,飛也似往後退去,一口氣倒退了七八丈,地上泥水四散飛濺,馬已累得揚頭噴沫,直冒熱氣。盧墮仍自不肯停歇,以為身後地寬路廣,除了泥濘坎坷,別無阻礙,打算看它在這類難走的地方,到底能退多遠。正在心中暗贊馬好起勁頭上,馬忽四蹄齊飛,拚命朝前竄去,直好似中了什麼暗器神氣。

盧整深知此馬決不會出毛病,本往後退,忽出不意,改退為進,勢子又極猛驟,多好騎術也禁受不住,前身往前沖,兩腳便離了馬肚,幾乎由馬頭上跌了出去。虧得馬有靈性,久經訓練,後股無意中吃人一下重的,疑心來了勁敵,一半負痛前竄,一半還是為主情急,見主人將要墜落,把頭往起一昂。盧堃拿出全身本領,就勢身子離鞍,一把抱住馬頭,先懸了下去。這等「靈猴摘果」、「龍頭探珠」的架勢,如換一匹常馬,人搭上去,馬頭吃重,必往下一低,人定順勢滑落,正墜馬足之下,不甩傷也必被馬踏死,最是危險。只會騎馬的,從無如此辦法。南勝鏢局的馬,因是從川藏等地出了重價、千中選一的良馬,再經過極嚴細靈巧的教練,這些險招,都是久慣練熟。

盧堃雙手剛一抱緊馬頭,那馬越發把頭高昂,飛也似往前跑去。盧整手微一松,便由馬頸滑下,再一把抓住救命鬃,手微按勁,便翻到馬背上面。百忙中回頭一看,適才在山口內所見那個小孩,仍是雙竹點地,身子翔空平起,和飛魚一般,正追了來。這時那馬一路驚竄,晃眼已馳出去十幾丈。小孩雖不如馬快,相差也只三四丈遠近,一起一落之間,用手中竹竿指著盧堃喝道:「你跑不掉!快些回來,免我費事!」盧堃料知馬驚是他在身後弄鬼,忿怒已極,立即勒馬回身,迎上前去,劈口喝問:「我這馬驚是你鬧的么?」小孩道:「人家騎馬都朝前走,你偏後退,快撞到我的身上了,這才用竹竿點它一下,不想點重了些。這先不說,我只問你們,適才由廟那邊走來,你可曾到我家裡去么?」

盧堃聽小孩公然說出暗算此馬,越發有氣,小孩又是滿口鄉音,聽不甚清楚,只當問他廟裡去過沒有,並未留神小孩的本領,兩手握著兩根細竹竿,身子平浮,直和釘在地上一般,不歪不動,隨口怒答道:「我去過便怎樣?」底下責問的話未及出口,小孩已先怒罵道:「好你這個白日賊!大白天里竟敢偷偷到人屋裡去亂翻東西。因為只有一個人的腳印,我先還是拿不準是誰,只看你生得賊頭賊腦,有點疑心,不想嚇得你這一大跳,果然不冤枉。你既敢認賬,還有三分人氣,乖乖隨我去到廟內,把你那些狗腳跡給我舔掉,不然休想活命!」

盧墮雖是怒火頭上,因見小孩年紀大小,還不好意思就動手傷他,打算喝問幾句,如不服氣,再稍做戒。不料小孩竟不怕人,說出這等無禮話來,不禁氣往上撞。明知玉麟廟中避雨曾往後殿一行,自己忙著更衣,並未留意詢問,也許後面是小孩的家,玉麟背人走進,翻了人家東西,小孩回去發現,趕來為難。但是適已認賬,不便改口,怒罵道:「膽大小狗,無故暗算我馬,還未饒你,竟敢出口傷人!我要打你,顯得以大壓小,不管教你幾下,又覺情理難容……」

話未說完,小孩冷笑道:「自己做賊,還要發狂!來來來,我看到底誰服誰管。」隨說,右手竹竿獨撐地上,起左手一竿照準盧整打去。盧堃只有暗器隨身,兵刃在馬腹上掛住,因對方是個小孩,先未想使兵器,左手去取馬鞍上掛的馬鞭,右手一伸,想把竹竿撈住,連人拉倒水泥裡面跌他一跤,不服氣,至多打兩馬鞭就走。誰知小孩身手敏捷,招數精奇,這一下乃是虛招,見盧整伸手來撈,早縮了回去。盧堃一下撈空,正要掄鞭打下,小孩左手竹竿落地,右手竹竿又到,迎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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