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回 古樹斜陽 踏浪行波逢異士 幽崖密莽 飛虹掣電敗凶僧

周鼎在旁侍立,跟著補述前事。略說他自五歲上隨了長兄周銘閑行村外,周銘忽然腹痛,往草里無人之處登野坑,將周鼎放在附近大石上坐定。起初兩下都望得見,周鼎從小淘氣,結實多力,才滿一歲便能滿處亂跑,生具異相,面和手足其黑如漆,自頸以下,全身細白如王,父兄都極喜愛。這日本嬲著乃兄同出撲蝶,一見久蹲不起,便不耐煩,適有一蝶飛過,知乃兄怕他性野,不令遠離,假說次兄周彝走過,要跟了去。說也真巧,周銘因他常自獨出將村中童伴抓傷,本來不許,一抬頭正趕周彝扛了鋤頭走過,相隔只在十來丈遠近,又當便急之時,只點了一下頭,沒打招呼。周鼎知已答應,慌不迭歡蹦跑去。春夏之交,草深樹密,周彝並沒看見他兄弟兩人。等周銘解罷起身,才想起周彝是往田裡,相隔尚遠。連日農事正忙,田中儘是水泥,周鼎趕去,必要下田胡鬧。自己專心讀書,不理田業,雖說父命,坐享已是不安,如何能任他跟去,分心作梗?連忙趕去一間,哪有他的影子,周氏全家老少天性純厚,這一急非同小可,連同田裡的老三周肇,一齊丟下鋤頭,分頭尋找一會。父母鄉鄰也得了信,搜遍全村,哪有半點蹤跡、尋到第三天,全家正在惶急悔恨之際,早起開門忽接一信,大意說周鼎已被一異人路過,愛他天資帶去,他年學成即歸,不必妄找。並未署名。周家先還當是有人存心安慰,來此一封無名信,嗣一推詳,周鼎既非夭折之相,時又承平,山中連個野獸部無有,便被蛇咬死,多少總有點遺迹可尋,再者正當農忙之際,地雖荒僻,人影相望,小孩子不會走遠,或許是真被異人攜去。於渭又惡見官,跟著尋幾日,吩咐不要聲張,只說被人拐去,也就罷了。周氏弟兄為尋幼弟,暗中不知費了多少心力,終無下落。

一晃十多年,蘭溪山中,不知從何處跑來四隻野豬,出沒無常。鄉人個個談虎色變,惟恐遇上。當年又是春夏之交,周銘在鄰村富人家教館,因祝父壽回家,行至中途,忽遇兩隻野豬。周銘亡命奔逃,兩豬緊隨身後,相隔丈許,所經又是兩邊高崖大樹,無可繞避。方自危急萬分,猛覺腰間微痛,身子被什麼東西抓住,凌空而起。驚亂慌駭中,瞥見那兩隻牛般大的野豬,獠牙上聳,低了個頭,身子起伏亂拱,疾逾奔馬,由腳底下直竄過去。身落崖上,耳聽人聲相喚,回頭一看,身後站定一個黑面少年,正與幼弟一般模樣,方知脫險,一問果是,驚喜交集,大出望外。周鼎也是路行經此,上崖摘果,看見惡獸追人,無意中救了乃兄一條性命,甚是高興。二豬跑完勢子不見人影,又怒吼狂奔而回。正趕另一野豬從斜刺里崖坡上追下一匹叫驢來,當先一豬竄迎上去,獠牙挑處,豁刺一聲,驢便腹破腸流,血如泉涌,連身飛舞而起,甩出老遠,死於就地,三豬想已餓極,爭搶上落,爪牙齊施,軋軋有聲,連肉帶骨一齊嚼入肚內。各瞪著血紅凶睛四外一望,抖一抖身上烏光黑亮的長毛,又飛也似朝東路山溝里跑去。依了周鼎,當時就要下崖除它。

周銘力說厲害,再三攔阻,又勸他先回家中拜壽,見了父母兄嫂再說,這才一同回去。拜見父兄之後,說起小時走失之事。才知那日追蝶,連追越過了好幾處田崖也未撲到,忽然追到溪邊。小孩心急,顧上不顧下,一腳踏在虛草上面,墜入溪中。溪水又深,越用力越上不來,連吃了好幾口水。正在昏迷駭急,忽覺被人撈起,略停了停,將他背朝上橫抱疾走。先時心裡明白,只說不出話,還當是兄長家人尋來,抱他回去。後來水全控出,神志較清,開目視物。見那人所穿草鞋異樣,翻臉朝上一看,乃是一個不認識的瘦長老頭,粗布衣服,裝束和家中畫兒上的老人相似。周鼎心靈,見老頭面容清秀,善氣迎人,並不疑心他是拐子害怕,反因那人救了自己,笑喊了一聲「老伯伯」。

老頭見他醒轉說話,含笑將他抱直,邊走邊問道:「我救了你的命,你跟我去學本事好么?」周鼎便問:「學什麼本事?讀書不讀?」老頭說:「書自然要讀,我還教你打拳和許許多多的玩藝呢。」周鼎最是好武,聞言大喜,忽又想起爹娘兄嫂,恐家裡人惦記,要老頭回家和大人說明再去。老頭道:「那就學不成了。最好你先和我同去,明後日我辦完手邊的事,再向你父母明說。這一去至少十年八年才能許你回家,弄巧年數還多。你如想家,不願學成一個有大本事的人,我此刻尚有要緊約會,已然為你擔擱,恐誤時候,不能再往回走,只好明早送你回家了。」周鼎心切學武,又想家人,只是心裡盤算,不知走哪條道好。老頭也不再間。

周鼎見他走路特別,上身不動,腳底卻是快極,兩旁山石林木飛一般往後倒去。心想沒見他跑,已走得這快,想必有些本事,不知力量如何?便拿出和兄長撒潑本領,猛地一掙。周鼎生具神力,往日在家中發了兒童脾氣,誰也抱持不住,這一掙又是驟出不意,如換常人,抱的人不脫手,也必一同跌倒。老者竟行所無事,並沒覺他怎樣用力抱持,依舊好好地抱著走,看都不朝他看。周鼎連掙數次,用盡氣力,臉紅頸脹,通無絲毫用處,不由起了佩服之心,脫口說道:「老伯伯好大力氣。」老頭理也未理。

似這樣走了個把時辰,老頭說:「到了前面山深處,少時要和幾個人打架,我把你先找個地方藏好。他們雖然人多,但我決能贏他,你如看得見時,不可出聲,也不要害怕。」周鼎聽說打架,甚是高興,要隨了同去,不願藏起離開老頭。老頭笑道:「你這小官真箇頑皮。打架凶爭,有什麼好玩!藏起的好。」周鼎執意不肯。老頭停步想了想說道:「你定要同去也可,只不許亂動亂跑。他們雖不致傷你,總是站在一旁安靜些好,免我動手分心。」周鼎應了,老頭又復前行。山勢益發幽深,峭壁危峰,到處都是最險處,連個樵徑都無有。老頭抱著周鼎,不時竄崖越澗,只手上下攀援,起落如飛,悄無聲息。又走有頓飯光景,越過一條闊澗,對岸是一高岡。到了岡頂,老頭說「前面便是打場」,將周鼎放落,攜手同站大樹後面,探頭外視。

周鼎見岡下是一片野地,碧草如茵,甚是平坦,約有數十畝寬、十畝來長。左邊孤峰秀聳,高插入雲,半腰上儘是些盤根老松,龍蛇飛舞,亭亭若蓋;右邊橫岡斷處,地勢低下,澗水到此,折為清溪。溪旁滿是合抱桃柳,花時已過,清影落溪,柔條迎風,綠蔭障日,間以肥桃半熟,朱實累累。黃鶯細燕穿梭往來於柳蔭之下,鳴聲如轉笙簧,好聽已極。正對面一座高崖,偏右一面有一所樓房,上下兩層,共只五間,做一排倚崖而建。石牆板門,形式直和畫圖相似。樓角上炊煙一線,隨風裊裊,散滅不停。門外設有一個兵器架子,另插著幾根長竹,樓旁一方沒草的地方,豎著百十根木樁,只是不見一個人影。周鼎心急,幾番想問,都被老頭止住。

過不一會,左邊峰腰松林內忽然飛起幾隻烏鴉,跟著林梢一陣亂動,縱落兩人。一在中年,文生裝束;一個約有二十來往年紀,腰掛一口長劍。落地往四外看了一看,一同緩步往樓前走去,神態甚是安詳。快進樓前,樓內也走出一個短衣漢子,見了二人。把手一拱,大聲對少年道:「好朋友,果不失言。這位便是令師蕭隱君,同來赴約會的么?」少年冷笑答道:「家師往游黃山未歸,這位是我好友狄遁,新從新疆北天山動身,漫遊江南,嫌那旅舍嘈雜,知我有個別業在此,意欲借住些日,我已答應了他。煩告令師,說房主人已然回家,並還約有貴客下榻,請他即日搬場。如缺少房租錢,我還可幫助他幾個。」言還未了,那漢子顏色倏地一變,仰天哈哈笑道:「世上沒有這麼便宜的事!你不過拿幾根破竹子搭這麼一個茅草棚。這山又不是你的,趙師兄好心好意和你相商,你自不識趣走掉。事隔一年,我們連洞裡帶這所樓房,費了不少心血,莫不成還讓給你!你以前口出狂言,自稱蕭隱君的徒弟。江湖上前些年倒的確有這麼一個姓蕭的,我們沒見過,很想見識見識。誰知你只是空口說白話,上月同了一個草包到來,被我師父趕走。是你訂約,今日你師父必來拜訪,如今又同了一個姓狄的來。這位狄朋友,我耳朵很生,沒聽說過。看他這麼斯文,莫非武場不行,又改文場么?實告訴你,就算我師徒佔了你的窩於,也要憑真實本領見個高下,單說風涼話有什麼用處、趁早回去。姓蕭的尚在人世,便同了來。如若老死,或是不敢出頭撐門面,姓申的,從此休來自找無趣。」

申姓少年聞言大怒,幾番想要答話,俱被狄遁止住,一任那漢子冷嘲熱諷,始終微笑立聽,毫不在意,直等那漢子氣勢洶洶把話說完,才文文靜靜地笑道:「在下狄遁,原是新疆土著,因慕江南風景人物,來此閒遊,得與申朋友訂交。借住不借,倒沒什麼,不過令師威名渴望已久,難得有此相見機會。敝省雖是荒寒邊野地方,對於來客,不問生熟,多有三分敬意。就有什麼大不了事,也都揖客升堂,盡其地主之誼,先禮後兵,江南文明之邦,似乎不應有此。朋友這等聲音顏色,難道貴處鄉風如此,還是令師獨門傳授呢?」那漢子益發怒極,大喝道:「我們不管什麼香風臭風,這裡規矩,因為草包太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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