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回 煙水蒼茫 雙槳凌波人似玉 風塵奔盪 扁舟剪燭夜如年

仆自客歲,以病家居,杜門卻掃,經卷葯爐,自安禪悅。匪惟無心世事,即筆墨生涯亦擬拋棄。顧以《新北京》、《天風》兩報主者,均為多年朋友。拙著《蜀山》、《青城》兩小說,同未完卷,欲罷不能,延至今邇。仆既病且懶,初意此二報而外,不復肆為筆孽,再有寫作矣。上月《實報》主人以某君之介,囑撰小說,以疥欄尾。辭不獲允,迄未報命。頃又一再敦迫,詞意殷勤,若欲必得。勉草斯篇,用圖塞責。竊思武俠小說久成濫筋,仆更倫荒,何當俊賞?明知巴里之言,難為《實報》增重,第幼隨宦轍,性適嬉遊,長更旅食四方,頻年流轉,足跡所經,實半國內。茲者志事弗應,意復慵散,未了中年,幾類枯僧。獨于山水癖嗜,結習難忘,登臨莫遂,猶存遐想。每當風雨晦明,煙晨月夕,輒復坐溫舊夢,神往竟日,以是道里山川,時縈胸臆,每借小說,寄其幽情。雖筆致庸凡,學殖未逮,不足以狀丘壑林泉煙雲變態之奇;然景因實踐,記類寫真,篇中道里山川之所由涉,風土人情之所由履,其視此為臥遊之資乎?

江南為吾國文物富庶之邦,而兩浙山水之秀麗,又復由於東南諸省江山毓秀,人才輩出,岩壑幽樓,盡多奇士。惟以此輩英男俠女,大都遁跡林泉,游神物外,襟懷淡泊,性慕沖虛。即有任俠尚義之行,亦多是我行我素,不喜世知。鄉里老儒,標榜性理之學,偶涉奇蹟,便認為怪力亂神之言,於所不語,志怪談鬼之人大都坎凜終身。我何人斯,敢犯時忌!偶有聞見,往往掩耳疾走,若將浼焉,匪惟不敢言,且亦不敢聞,筆之於書更無論矣。其身受者,又多無告窮黎、寡識編氓。以故敢言者不能傳,能傳者不敢言,豪情勝事只在民間,終不達於士大夫之耳目。文人筆記間有載列,亦以忌避孔多,語焉弗盡。冠帶之人尚且謂其非情,譬之寓言,甚或目為邪說,多所垢病。歲年淹沒,於是乎其傳者寡矣。

作者漫遊四方,喜聞異事,登臨之頃,每就山僧野道、村老逸民,促坐清談,詢以所知,而於遊俠跡事尤多嚮往,廿年塵跡,聞見殊多。本篇所紀白岳十四俠士,即昔年江南之舊聞也。本書結局雖在黃山,而諸俠事迹都散在江、浙一帶。

這裡先從浙江省金華府永康縣一個姓虞的開始寫起。金華府舊轄八縣,如東陽、永康等縣,多有縣治而無城垣。這姓虞的,家住在離縣街二十餘里的河上村內,附近有三個大鎮:一名西市口,一名百集,一名下大路。當地為前明顯宦應氏宗族聚居之所,子裔繁昌,族人甚多,村民姓應的差不多要佔十之七八,所以當地人都叫它作十里應。姓虞的卻是前三代才從鎮海遷來,地介西市口、百集二者之間,只有五六家同族。不過虞家也是江東望眷,詩書世裔,每家眷屬人口都不在少,田產又多,加上附居的幾十家傭僕佃戶,無形中也自成了一個村落。

本書所紀,乃是虞家第二房子孫。家主名叫虞舜民,年已半百過去,世以耕讀傳家。同胞老弟兄四個:老大堯民,老三聖民,都在外省做官;老四德民,是個小京官,嘉慶初年,病故京寓。只他一人,性情淡泊,樂善好施;兩試春官不第,便即無意進取,只在故鄉納福,力田課織,好行善事,鄉里都稱他作「二善人」。他又長於經紀,善於享受,治理得家中田業日益富厚。起居飲食,雖不專做排場、窮極奢侈,卻也實際講求,務極適美。虞氏弟兄分家過度,並非出於自動,乃是上輩祖人明白事體,長於慮遠。知道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子孫的賢愚不肖,難為預料。天下沒有長聚不散之局,便是張公百忍,同居也僅九世;況世上能有幾個張公?子胤一繁,爭端易起。與其徒慕數代同居的虛名,啟子孫鬩牆之漸;反不如及身之存,早為平停分配。並以讀不廢耕,耕不廢讀,著為傳家典則。雖不必親事躬耕,至少佔晴課雨,歲時收成,必使聞知。違者即是不孝,勿使或背。如此既免異日戈操同室,箕豆相煎,而子孫分家以後,自立門戶,各不相賴,互有觀摩,即或不肖,多少也保得一點田業在手,決不致完全盪敗,盡棄耕讀,同淪餓享,遂廢蒸嘗。所以三世分家,友於相親,始終弗替。連妯娌梯擬之間,都無間言。對人又極厚道,真是一人雍和,全村上下,都是祥淑之氣。人生最難得是境遇舒適,受人尊敬,家族和美,不生閑氣。舜民處到這樣的環境,又是個會享福知足的人,還有什麼不稱心的。

誰知天公慣使人添上缺陷,大、三、四三房都是人多丁旺,惟獨舜民,年逾四旬,子女猶虛。他又篤於琴瑟之好,不肯納妾。雖然兄弟子侄輩中頗多賢者,不難擇一過繼,畢竟錢要自有,子要親生,舜民只管達觀,終覺有些美中不足。虞妻人本賢淑,因見偌大家資,這般極好境遇,自己四旬開外,將近七七陰絕之年,尚無生育,丈夫又堅持一夫一妻的成見,不肯納妾,心中難過已極。婦人家見識,急得無法,便瞞了舜民,求神許願。又知舜民夫妻情長,多半由於青年時生得貌美、種下愛根的原故,屢次所說的,十九中人之姿,所以不能當意,要是真能物色到一個佳麗,再和他日夕求勸苦磨,也許能夠心回意轉,改了成見。論起丈夫年紀雖然大些,但他生活優裕,看去不過三十五六年紀,就給找個二八佳人,也不致便有老夫少妻之誚,使所納之女受了委屈,於是暗中派人到處物色佳麗,又向當地最著靈跡的胡公祠許下求子心愿。主意雖好,做起來卻非容易。第一樣永康是一個四境多山的小縣,不似杭、嘉、湖一帶文物富庶之區,水麗山清,慣產佳人。全縣只有限十來家紳宦巨室,人物語言都較質野。因地貧瘠,村姑少女經歲耕作,習於勞苦,多是手腳粗大,身子健壯,貌在中人以下。即便有那生得清麗一點的,麵皮先晒成了紫黃顏色,有什好看?這類女子,嫁作農婦,全都是勤儉持家的上選,如以金屋藏之,未免和那「嬌」字相差懸遠。同為越女,要打算在此中尋出一個全蘿村頭、浣紗溪畔的人物,真是萬難其選。虞妻又是大家的眷屬,只可命近身仆媼代辦,不能遠出物色。因她為人厚道,本著千金市骨之意,是以少女來相看的,不問醜惡,總是多給相封,於是來者日眾,常致應接不暇。白忙了兩年,終未物色到一個中意的女子。虞妻依然志念堅誠,終不灰心,誓欲必得。

鄉里皆知此事,不由傳到舜民耳里,一問便推說是買一近身使喚丫頭,並非為丈夫買妾,舜民先是不悅,後見問過兩次,都是潛然欲淚,心中老大不忍。再經虞妻幾次三番用言婉勸,漸漸心活,暗忖:大家都是四旬外人,自己何嘗不盼兒子,怎能怪她?看這情景已是不容堅拒,莫如就勢答應,也省得他日為此事酸心勞神,便答道:「我並非不想生子,只為事有定命,命該絕嗣,終是無有。常見許多大人家,因無子息,納上三四房側室,結果不能如願,精神身體倒吃了大虧,這還是個好的。甚或本來好好家庭,鬧得終年爭吵,百事不舉,身前身後鬧下無窮笑話,兒子仍沒養下一個。你我恩愛夫妻,何苦好好日子不過,自找苦吃?我知你性情忠厚,情切子息,必然諸事優容,遇見性情溫和的還可將就;要接一個性惡的人到家,使你暗地生氣,又不明說,我怎對得你過?所以這事你說了多年,都未答應,現既一定要我納妾,照你在此地辦是不行的。待我明春往杭州走一次,那裡有不少老親老友,也不必怎樣費事,只撿那乾淨點的大家丫頭,或買或要,帶回一個。我雖生有潔癖,不喜醜人,此舉全為子息,與納妾享樂不同。只要懂得規矩,性情溫良,人有宜男之相,再乾淨一些,便足中選,並不要那絕色女子。一去即能尋到,就便還可看望她們,你該不要著急了吧。」

虞妻見丈夫居然聽勸,好不容易,心雖喜歡,總怕明春之行是寬慰自己,敷衍搪塞,到時又復變卦,立即催促速行,說:「時方九秋,明春還需好幾個月,不如就走。帶著新人回家,吃團圓年夜飯,明年下半年,也許就有兒子了。多年老夫妻,何苦使我又眼巴巴的多盼上幾月?」舜民知愛妻欲早了心愿,笑答道:「你怎如此心急?西湖數年未去,明春前往,正好藉此載酒湖山,游散游散。今已寒秋,轉眼冬天,到了又趕回家,豈不虛此一行么?」虞妻得了口,哪肯放鬆?不但即日要走,並說自己許有靈隱寺的燒香心愿,還要相隨同去。連勸了兩次,舜民知她不甚放心,不欲過拂其意,反正不納妾決難交代,只得答應。將家事交給兩個近人,夫妻二人帶了一仆一婢,一同起身,前往杭州進發。

彼時當地到杭州,本應取道望馬頭港,經過全川、葛府、下時、東陽、七里寺、婪港頭、蘇溪、八里橋、紅廟、牌頭、諸暨。臨浦、西興等地,再由西興渡過錢塘江,方能到達。全程有好幾百里,山重水複,路頗難走。單是由永康到諸暨這前半段,論路程不過二百五六十里,沿途舟輿就要換上好幾次。舜民恐怕女眷同行,道途勞頓,決計繞遠;改走桐廬水路,取道金華府,由蘭溪泛舟,過桐廬、富春,直下錢塘,就便遊玩嚴灘,觀賞桐君山色。由永康到金華,只有百餘里路。舜民夫妻仆媼都乘著竹轎,想當日趕到,特僱用了兩班轎夫。這條道路又甚平整,僅經過兩處山麓。轎夫全是土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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