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枯井冤魂

崔大離之前說了「張小把兒挖人蔘」,怎麼在關外遇上妖怪,傻寶祿怎麼斬蛇,又從五棵槐樹下挖出個死孩子,因為時間不夠,剛說到一半,還沒來得及說「崔老道跑城追屍」,他又接著往下說。

庚子年,天津衛鬧起了神拳。南運河上出了位「黃蓮聖母」,傳說她本家姓林,名叫林黑娘,自幼習練武藝,能夠飛檐走壁,高來高去,又遇異人,授以異術。其實林父是南運河上放擺渡的船夫,林母是船上的暗娼,窮人為了糊口,半夜在船上接客,給倆大子兒就脫褲子,比窯姐兒還不如。有一次,林父觸犯洋人,挨了一頓毒打,回來嘔血而亡。林母一時想不開跳了大河。林黑娘自此恨洋人入骨,立誓要報仇。

一日,她手提紅燈罩,進得天津城,問路人:「洋樓何在?」路人指點東南方向,告訴她洋樓在那邊。林黑娘當即對東南方下拜,口稱:「洋樓毀矣!」頃刻間東南火起,洋樓燒成了一片瓦礫。過往的軍民見林黑娘在這邊一拜,那邊的洋樓立馬兒燒了,這不神了嗎?愚男愚女們紛紛下跪膜拜。林黑娘自稱「黃蓮聖母」,「黃蓮」者,苦也。「黃蓮聖母」有神通,可以救苦救難。她又在運河邊設了神壇,「扶清滅洋、保國護民」的旗號一打出去,信者如雲,男女老少爭相跪拜。人們都傳:「黃蓮聖母,神通廣大;紅燈一照,洋妖顯形;寶扇一扇,洋艦自沉。」

別說普通老百姓,直隸總督見了「黃蓮聖母」都要行禮下拜,請她坐八抬大轎出入直隸總督衙門,還覺得不夠排場,又將葛沽辦輦會用的寶輦取來,作為供奉「黃蓮聖母」的神龕。什麼是輦會?輦會相當於廟會,天津衛有娘娘宮,裡面供奉著天后娘娘,每年陰曆正月十六接聖駕,迎請天后回娘家。當天要辦輦會,用二十四人抬的寶輦神龕,抬上天后娘娘的金身,裝裹繡花彩緞,旌旗傘蓋,敲鑼打鼓,乃是民間一年一度的盛會,正月十五鬧元宵都沒這麼熱鬧。此時天下大亂,拳匪蜂起,沒人再信天后娘娘了,娘娘宮寶輦也成了「黃蓮聖母」的神龕。

這一天,「黃蓮聖母」乘上貼金點玉雕龍琢鳳的架輦,吩咐二十四個壯漢抬了,四大金剛、八大護法跟隨,兩側分別有一個侍女,都是十五六歲,手提紅燈,這是左右仙姑。道隊打了黃羅傘蓋,又挑起一面大幡開道,旗幡上四個大字「黃蓮聖母」。隊伍後邊是二百多個提燈的女子,披紅掛綠,都打扮得跟仙姑似的,上至四五十,下至十二三,多大歲數的都有。她們提的燈罩各有分別,尚未出閣的閨女提紅燈罩,嫁過人的婦女提青燈罩,寡婦則提黑燈罩。無數信徒前呼後擁,一個個身穿殿衣、頭頂纓帽,旌旗招展,衣甲鮮明,賽過天兵天將下界。浩浩蕩蕩的隊伍簇擁著「黃蓮聖母」,移寶駕來到余家大墳捉妖。

「黃蓮聖母」帶人來余家大墳,專門捉拿崔老道這個妖道。有人說:「崔老道一個批殃榜的窮老道,他怎麼惹上了『黃蓮聖母』?」

張小把兒和傻寶祿在城中聽到風聲,跑來余家大墳給崔老道通風報信。崔老道買了一摞剛出爐的蔥花牛肉餅,一摞十個,熱得燙手,汪著一層油,聞上去那叫一個香。他抽出一個正要吃,他的兩個結拜兄弟,張小把兒和傻寶祿跑過來告訴他,「黃蓮聖母」興師動眾帶人來拿他。崔老道聽完還在納悶兒:「貧道因何驚動了扶清滅洋、保國護民的『黃蓮聖母』?真是兔二爺掉河裡,可勞不起她老人家金身大駕……」

崔老道他心念一轉,猛然明白過來,可了不得了,敢情是嘴給身子惹禍!

前幾天,崔老道走到路上聽人議論:「『黃蓮聖母』說的話是法旨,法旨是天意,代天說話,替天行道,誰敢不聽?」崔老道說:「同在江湖上混飯吃,道路雖各有別,養家總是一般,『黃蓮聖母』她是什麼鳥兒變的,老道我再清楚不過,無非是南運河上的船女出身,借了亂民勢力裝神弄鬼,憑空煽起來的名頭。她對洋樓下拜,洋樓立焚,那是提前安排了手下放火,唬得了別人,卻唬不住貧道!老道我心裡不服,要不是趕上這麼亂的世道,怎會有這個小娘們兒出頭的時日?」

俗話說:「口是禍之門,舌是斬身刀。」崔老道的這番話不知怎麼傳到了「黃蓮聖母」耳中,這可捅了馬蜂窩了。當時神拳紅燈罩的勢力遮天,看誰不順眼就說誰是妖人,當場扒皮點天燈,死後也沒地方說理去。「黃蓮聖母」傳下法旨,聲稱崔老道妖言惑眾,乃妖邪一路,其心可誅,其人更可誅,要捉這妖道去點天燈。崔老道久走江湖,明白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他趕緊捲起個包袱,帶同張小把兒和傻寶祿二人,一路逃出余家大墳破廟,躲到鄉下避禍,當真是「腳快有如臨陣馬,心慌撞倒行路人」。

三個人逃出去不久,正趕上庚子大劫。先是酷暑大旱,寸草不生,緊接著鬧蝗災,蝗災過後又是戰亂,八國聯軍打破大沽口,一路上殺人放火,城裡的民房全燒沒了,屍積如山,堵住了城門。「黃蓮聖母」帶著左右仙姑、八大護法在城頭迎敵,手持紅燈寶扇,吞下符水刀槍不入,開壇請天兵天將,要殺盡洋人,燒盡洋艦。結果天兵天將沒請下來,烏合之眾也抵擋不住洋槍洋炮,頓作鳥獸散,或是投河身亡,或是死於亂軍之中。由於死的人太多了,收屍隊埋不過來,很快就發生了瘟疫,城裡城外的棺材都賣空了。

崔老道他們在外逃難,路上得知「黃蓮聖母」已被處死,戰亂也平定了,三個人這才敢往家走。

戰亂瘟疫過後,沿途村莊十室九空,三人走得饑渴睏乏,不說買碗面吃,打算討口水喝都找不到人。他們行至傍晚時分,來到一個庄前,但見庄門上挑了兩盞白燈籠。

三個人又餓又渴,路過一個有人住的莊子可不容易,趕忙走上前去叫門借宿。

莊子里出來個僕人說:「你們三個好不明事理,沒看我們庄前掛了白燈籠嗎?主家有白事兒,如何容外人投宿?」

說話間正要將崔老道他們趕走,剛好主家聽到門口有人說話,出來一看是崔老道。主家快步跑到近前,雙膝跪地,「咣咣咣咣」連磕響頭,口稱:「道長救命!」

崔老道扶起主家,認出這位是天津衛的小老爺,伏虎庄的二莊主。民間將縣官俗稱為「大老爺」,保甲局的頭兒是「小老爺」。庚子之前,天津衛沒有警察,保甲局相當於公安局派出所。崔老道給死人批殃榜,少不了同二莊主小老爺打交道。

崔老道急忙還禮:「豈不折殺貧道了,小老爺如何讓貧道救命?」

二莊主沒說話,他帶崔老道等人進了莊子,推開上房說:「請道長搭救的是這位!」

崔老道吃了一驚:「上房青色壽衣、青色壽帽、青色壽鞋的這位是……大老爺?死了幾天了?」

崔老道他們投到伏虎庄借宿,莊子前邊有一條土路,沒有官稱,民間叫「達官路」。

以前京城也有個地方叫「達官營」,作為舊時留下的地名,「達官」二字倒不是指達官顯貴。過去有鏢局子,專替有錢的東主押運財貨,往來南七北六一十三省,押鏢的鏢師,用行話來說稱為「達官」。「達官營」是鏢師們進出京師之時,去到官府登記造冊的所在,自古有軍隊駐防。天津衛鹽運、漕運發達,貨物往來主要走水路。伏虎庄達官路是走暗鏢的一條土路,暗鏢專指私鹽之類官府禁運的貨物。可想而知,此地人煙稀少,十分荒涼。

三人進得伏虎庄,看見上房躺了一個死人,乃是二莊主他大哥,伏虎庄的大莊主。

崔老道見大莊主壽衣壽帽全穿好了,只等往棺材裡抬了,如何救得活?

二莊主說是這麼回事兒,大莊主前幾天還好好的,突然倒在地上雙目翻白,三魂不見了七魄。遍請郎中來看,都說死了,讓準備棺材壽衣。家人趕緊準備白事兒,天這麼熱,又鬧瘟疫,死了人可擱不住。

不過說來也怪,人是跟死人一樣,但是好幾天了,身子卻沒冷透,家人怕大莊主萬一沒死,不敢往棺材中放。那會兒的人迷信,以為這是掉了魂兒,只要還有口活氣兒,興許還能救回來。二莊主久聞崔老道會跑城,求他一定要救大莊主一命,不吝重金相謝。

崔老道曾聽過二莊主貪贓枉法的名聲,在保甲局當個小老爺,一貫欺壓良善,伏虎庄的大莊主也不是什麼好人。可他不敢得罪「小老爺」,保甲局穿官衣兒的,說穿了只是個狗腿子,但是「狗仗人勢,欺人更甚」,再說走到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曠野荒郊,他們還要指望在伏虎莊上過夜。話是這麼說,崔老道卻也明白:活死人是救不得的!

二莊主在旁看見崔老道說這話的時候,兩個眼珠子轉了一轉,照直說不成,那倒罷了,轉一轉眼珠子再說不成,可見多少還有幾分指望。他當即招呼僕人,快在廂房擺設桌案,下麵條、下餃子,款待崔道長和他的兩個兄弟。到廂房吃飯的時候,二莊主死說活求,取出一根金條遞上來,只要崔老道救了大莊主,這樣的金條還有一根,又將大莊主的妻兒叫來跪在地上給崔老道磕頭。張小把兒和傻寶祿在一旁都看不過去了,也勸崔老道:「小老爺的話都說到這個分上,道長你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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