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屋頂上的妖怪

「瞎話張」憑著嘴皮子到處混飯吃,咬文嚼字,故弄玄虛,倒也不全是胡說八道。如果說出來的話無根無據,絕不會有那麼多人相信,總結他的特點就是「耳尖、目明、心富、口誇」。耳尖,有什麼小道消息他都聽得來、記得住;目明,別人不注意的他能注意得到;心富,肚子里有貨,大事小事他沒有不知道的;口誇則是指言過其實,他打河西說出來的話,您得上河東聽去。

且說二嫂子問上門來,「瞎話張」信口開河:「余以為,陰陽宅鬥風水,恰如主席他老人家所言,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金口玉言,半點不錯。門楣上釘八卦鏡這招兒夠絕的,你出什麼招兒都得讓人家給照回去,如何是好呢?」

說到此處,「瞎話張」兩個眼珠子一轉,想出了一個損招兒:「二嫂子你個傻老娘們兒,傻到你姥姥家去了。余點撥你一句,道高,高一尺,魔高,高一丈。人家門上有八卦鏡,你不會在門前種一株成形的李子樹嗎?別的樹不成,說到連攻帶守,非是李子樹不可。李子樹形如傘蓋,不僅可以遮擋對門的八卦鏡,而且以東南和西南的形勢來看,你家是上,對門是下,常言道:『李子樹下埋死人。』借得此樹形勢,可不是把對門的一家給壓成死人了?」

二嫂子聞言心喜,不愧是「瞎話張」,換誰也想不出這麼個高招兒。李子樹形如寶傘,不止對門的照妖鏡照不到她了,三姥姥家東南角的房子也成了李子樹下埋死人的墳頭,看那個挨千刀的三姥姥一家還不死絕戶了!

「瞎話張」說:「泄露天機,必遭天報,但余吃陰陽風水這碗飯,掙的是這份錢,老天爺怪罪下來,余甘願一人承擔,所以二嫂子你多少也得意思意思,一千兩千不嫌多,三百兩百不嫌少,可不能讓余白給你出主意。」

二嫂子能省會過,一咬牙一跺腳:「過幾天再給你拎盒綠豆糕來!」

「瞎話張」大怒:「余搜腸刮肚想出的高招兒,總共就值兩盒綠豆糕?也罷也罷,余是半夜下館子——有嘛是嘛了,你可別忘了把那盒綠豆糕給余拎過來。」

話說這二嫂子興沖沖地回到家,半夜找不來成形的李子樹,但她是急脾氣,等不到天亮了,催促二哥在門口挖坑,要在當天晚上刨一個栽樹的土坑。夏天,人們在屋裡睡覺,門戶關得並不嚴實,夜裡十一點多了,聽到開計程車的二哥兩口子還在院兒里連刨帶挖,不免有鄰居出來看,黑燈瞎火看不清,誤以為是在通水溝,誰也沒過問。

二嫂子只知有己,不知有人,不在乎驚動鄰居,旁人願意說什麼就說什麼,只要自己痛快了就行。二哥沒主意,耳根子又軟,全聽媳婦兒的。

兩口子埋頭在門前掘地,誰知挖到三更半夜,從土裡挖出個不得了的東西。到頭來,未禍他人,先害自身,應了那句話:「為人莫做虧心事,古往今來放過誰?」

說起二嫂子家門口出土的這個東西,你別說小蘑菇墳挑水衚衕的人沒見過,整個天津衛,不是一百歲往上的人也都沒見過。

用崔大離的話來形容,二嫂子這個老娘們兒,身高沒有板凳高,屁股卻比桌子大,論起打架撒潑,那可以說是「氣死滾地雷,不讓坐地炮」。

我認為崔大離的話過於誇大,老天津衛人都這樣。前院兒東南屋開計程車的二哥一家不是挑水衚衕的老住戶,頭兩年才搬過來。我剛回來,跟他們這家人還不太熟,在我看來,二嫂子只是身材不高、屁股稍大而已,絕沒到「身子沒有板凳高,屁股卻比桌子大」的地步,她要是真長成那個樣子,半夜出門還不讓人當成了妖怪?

說到二嫂子的綽號「滾地雷」「坐地炮」,我是見識過的,實事求是地說,她在挑水衚衕可不是浪得虛名,不佔便宜算吃虧,吵起架來撒潑打滾,誰也不敢惹她。怎奈遇上個更厲害的三姥姥,論打論罵,二嫂子都不是人家的對手,兩家對門鬥風水,又讓三姥姥家的八卦鏡壓了一頭。

過去有句迷信的話叫「屋門對鏡子,不請先生就死人」,先生就是指會看風水形勢的陰陽先生。雖然說「不請先生就死人」,但是找哪位先生不好,偏去找「瞎話張」出主意。「瞎話張」告訴二嫂子「李子樹下埋死人」,二嫂子信以為真,恨不得三姥姥一家四口死絕了,不這樣出不了她心頭的這口惡氣。二嫂子成天閑著沒事兒,二哥卻是早出晚歸,跑了一天的出租,回到家吃過飯,早早兒躺下睡覺了。二嫂子一進屋,不由分說就將二哥拽起來,她心急等不到天亮,逼迫二哥連夜在門前挖坑。

二哥拗不過媳婦兒,揉了揉眼披上衣服下地,到門前將青磚一塊塊摳開,吭哧吭哧地往下刨土,累得他汗流浹背,一個勁兒地打哈欠。二嫂子可不覺得困,在旁指手畫腳,心裡越想越得意,彷彿看見門口已經有了成形的李子樹。前院兒過道狹窄,如果有這麼棵樹,出來進去的非常礙事,不過李子樹長得快,長成了好不茂盛,如同寶傘玉蓋,擋住了對門的照妖鏡,此後該輪到三姥姥一家倒霉了。到時,她帶著孩子坐在門口,一邊吃著樹上結的李子,一邊看電視劇似的看著對門三姥姥家一口接一口往外抬棺材。

二嫂子正想到得意之處,二哥卻發覺土裡有東西,像是塊木頭板子,連忙招呼她過來看。兩個人蹲下身撥去泥土,借著月光看了看,是個很舊很破的木頭盒子,上邊貼了彩畫,近似楊柳青年畫,紅一道綠一道,模糊不可辨認。

挑水衚衕在新中國成立前除了墳頭,便是扔死孩子的大水溝,挖土挖出棺材來也不奇怪。不過木頭盒子埋得不深,按說50年代末期成立水鋪,蓋房的時候不可能沒挖出來,這顯然是後來埋下的。

二哥和二嫂子端詳著木盒的大小,差不多能放得下舊時的賬本。也不知是什麼人將它埋在磚下,裡邊又放了什麼東西?兩口子心中好奇,在門前打開木頭盒子來看,這可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一想到之前的屋主,兩口子不約而同地生出一個念頭:「說不定要發橫財了!」

前頭說過,二哥一家三口搬來挑水衚衕不到兩年,灶頭大院兒前後兩進,後院兒全是老房子,前院兒在1957年加蓋了水鋪,用來給周圍的住戶供水。聽說當時在西南屋住了一個老頭,人們管他叫古爺,古爺專管老虎灶上燒的秫秸稈,每天蹬一輛破舊的平板兒三輪車到鄉下去收秫秸。

別看古爺孤老頭子一個,在本地無親無故,新中國成立前他可是大財主。要命的是他抽大煙,過去的鴉片煙分為不同檔次,古爺只抽東印度出的錫盒煙膏。煙膏裝在精緻的錫盒中,裡邊一小塊一小塊都用紅紙包著,又叫福壽膏,一口抽下去,騰雲駕霧賽神仙。

以前的人們常說:「不沾大煙則可,一旦上了癮,有多少錢也能把你抽窮了。」可是別忘了還有句話——不搭蓮台不是客,不抽大煙不算闊。搭蓮台那是找坐台的,那會兒有坐台的嗎?當然有了,老坐台的!那時候所說的「搭蓮台」,是在妓院擺桌跟姑娘交朋友。妓院有三等:一等曰班子;二等曰院子;三等曰門子。班子里的姑娘調教得比大家閨秀還大家閨秀,結識這樣的姑娘必須搭蓮台,擺桌喝花酒,有錢人專講究玩這個。

古爺抽大煙搭蓮台,可謂吃盡喝絕,但是他能掙能花,家裡躺著房子撂著地,抽大煙可抽不窮他,只是抽多了臉色發灰,上了癮戒也戒不掉。當然,抽得太久太多,身子也就完了。古爺年輕時沒少吃苦受罪,身上舊傷老病兒特別多,一抽上大煙全好了,不抽又會發作,你讓他戒掉這口煙那比要他的命還難。

新中國成立之後禁煙禁娼,他不能再明目張胆地抽大煙了,也沒處去買,便以替水鋪收秫秸為名,偷偷摸摸到鄉下換煙土,老鄉私自種的大煙屬於煙土。他混到那陣兒,之前掙下的金條銀元全敗光了。錢財說到底還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身外之物,問題是鄉下種的煙土太次,不能跟東印度的頂級錫盒煙膏相提並論,讓他不抽難受,抽完了更難受。久而久之,身邊值錢的東西全拿出去換了劣質煙土,家徒四壁,窮得屋裡的耗子都搬了家。勉強維持到1966年臘月,古爺一看實在不行了,自己抽完最後一口大煙,閉上眼吞下大煙油子,死在了西南屋。

俗話說:「臘七臘八,凍死倆仨。」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時候,等到人們發現古爺好多天沒出屋,叫門他不應,推也推不開,只好撞開門進去看,但見古爺一頭扎在壁上,兩手撓牆,抓出了好幾條血痕,屍身已經凍透了,五官扭曲,四肢僵硬,抬走時仍保持這個樣子,再也掰不回來了。

打那開始,西南屋始終空著沒人住,直到二哥一家三口搬進來。聽人說西南屋三十年前死過一個抽大煙的孤老頭子,兩口子心裡未免不踏實。不過也沒看見屋裡有不幹凈的東西,兩口子提心弔膽地住了兩年,過得還不錯,二哥開計程車的收入也說得過去。此時在門口挖出個盒子,兩口子沒往別處想,以為是古爺死前埋下的財寶,木頭盒子中很有可能放了金條銀元。看來富貴貧賤,各有其時,該你發財了,掃地也能掃出狗頭金,正所謂「人走時氣馬走膘」,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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