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慈母之心

他們說得很輕,這時床上忽然傳來個輕輕的聲音:「司楚。」

那是鄭夫人的聲音。這聲音雖然極其微弱,但鄭司楚卻聽得清清楚楚。他猛地跪到床前,說道:「媽,我在,我在這裡。」

母親果然醒過來了!鄭司楚只覺心中無比欣慰,眼淚卻又不住地流淌。流血不流淚。這話向為軍人自詡,鄭司楚也直覺得自己是個真正的鐵血軍人,可此時哪還管這些,淚水只是不停地流著,彷彿永遠也流不盡。

鄭夫人慢慢掙開眼,隱約見鄭司楚淚流滿面的臉,談談一笑道:「司楚,真是你,傻孩子,別哭了。」

鄭司楚伸手抹去淚水,說道:「是,媽,我不哭。」可說是不哭,眼中淚水哪裡止得住。鄭夫人還是第一次見到兒子長成後流淚,伸手想摸摸他的頭,可是雙手無力,哪裡舉得起來。鄭司楚知道母親心思,把母親的手放到自己頭上。鄭夫人摸著他的頭,嘆道:「司楚,媽知道這回是要走了……」

鄭司楚見母親的聲音斷斷續續,極是無力,心頭說不出的痛楚。他握住母親的手道:「媽,不會的,你馬上就會好起來。都怪我,我先前一直沒能多陪陪你,以後我一定不離開你了。」

鄭夫人眼前實已看不清楚了,只覺兒子將自己的手握得更緊了些,似乎生怕自己會真的走開。她道:「孩子,生死本是人間之常,別哭。只是沒能看到你娶媳婦,唉,芷馨多好的小姑娘,偏生和你沒緣分。」

鄭司楚不禁一陣語塞。申芷馨和母親很是親密,母親也一直希望她能成為兒媳,自己也很喜歡她,可申芷馨喜歡的偏偏不是自己,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聽母親這樣說,他道:「媽,你不用擔心,你已經有兒媳了。」

鄭司楚長相清俊,家世也好,看中他的少女著實不少,但鄭司楚的性子卻有點過於一板一眼了。特別是人漸漸長成,越發顯得老氣橫秋,加上後來全心投入征戰殺伐,旁人說起他,敬意漸多而親近之意漸少,特別是當他奪下了鄧滄瀾「水戰第一名將」的稱號,自然也不再有人向他提親。鄭夫人這些日子一直在病榻上起不了身,丈夫與兒子又總不在身邊,她實是無比想念這兩個至親之人。現在不管怎麼說,兒子的手正與自己相握。這個本來不應該出生的孩子長得如此英武,鄭夫人心頭也只有欣慰,只是鄭司楚娶不到媳婦總是遺憾。她又嘆了口氣道:「唉,你從小就這樣,說謊都不會。你的性子啊,哪家姑娘會喜歡你。」

鄭司楚見母親絮絮叨叨,卻已上氣不接下氣,更是痛苦。只是要娶媳婦談何容易,除非找個人來騙騙母親。一想到要騙,他不由看向一邊的傅雁容,眼裡已儘是央求。傅雁容聰慧之極,自然一望便知。自從認得鄭司楚以來,她還是第一次見他有求於人,知道鄭司楚想讓自己冒稱是他未婚妻。她就算再大方,此時臉頰也有點緋紅,正待搖頭,但看著鄭司楚那種乞求的眼光,似乎在說:「你只消答應,什麼事我都應承你。」心頭不禁為之一軟,走到床邊低聲道:「司楚他沒騙你,……媽。」

鄭夫人醒來的時候,只隱約聽得屋中有人聲,卻不知是誰。她的眼睛已看不清了,想的便是司楚這孩子終身大事尚未了結,終究還是件心事。卻聽得耳畔有個溫文爾雅的少女聲音,乍一聽只道鄭司楚央求申芷馨來騙自己,但申芷馨的聲音她聽得熟了,眼前這少女分明並不是申芷馨。她從沒想到鄭司楚真的帶了個女孩子來,不禁喜出望外,急道:「好孩子,快過來,讓我看看你。你叫什麼?」

鄭夫人的左手拉著鄭司楚,右手想伸出來拉傅雁容,只是她已虛弱之極,連手都抬不起來。傅雁容見鄭夫人虛弱至此,心下又是一痛。她的生母當初也是病故的,只是那個時候傅雁容還小,只知父親和哥哥在哭,媽媽躺在床上,自己又是不解,又是害舊。現在的情景,依稀就是記憶中的模樣,傅雁容眼眶也有點泛紅,淚光已在隱隱閃爍。她將自己的手放到鄭夫人掌中,小聲道:「媽,我姓傅,叫傅雁容。」

鄭夫人握著傅雁容的手,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慢慢道:「傅雁容么?好名字。好孩子,司楚脾氣不好,你要多擔待他點,好好過日子。」

她一邊說著,一邊要把左手也抬起來。鄭司楚只覺母親的手虛弱得全無力氣,便將她的手舉起來。鄭夫人把鄭司楚的手和傅雁容的手拉到一處,又道:「司楚,你的性子一直很倔,以後不要辜負了雁容。」

鄭司楚見母親的聲音斷斷續續,越來越弱,心裡的痛楚也越來越是難忍。他道:「媽,是,我一定不辜負她,你放心。」

鄭夫人連轉一下眼珠的力氣都快沒有了。她握著兒子和兒媳的手,想再說什麼,可是一口氣息卻已喘不上來。頓了好一陣,她才低低道:「好孩子,你爹在九泉之下,也該放心了。」

鄭司楚呆了呆,心想母親的神智都已不清了。他道:「媽,父親還在東陽城,好好的,他馬上就會來的。」

鄭夫人看著他,目光有點茫然,卻又道:「司楚,我說的是你爹,不是你父親。」

這話鄭司楚實在聽不懂,鄭夫人已道:「司楚,你父親其實也不是個壞人,可是,我卻辜負了他。」

鄭司楚愣住了,怔怔的不知該如何回答,鄭夫人已喃喃道:「司楚,這麼多年來,我一直瞞著你,只是現在該告訴你了。」

此時鄭夫人的話異樣的清楚,已不似個彌留之人。這時一陣風吹進屋裡,將燭台上的燭光吹得一暗。暮色已漸漸深了,屋外星月在天,南疆的初夏,一片祥和寧靜,只有海浪聲一陣陣地傳來。

等陳虛心夫婦招待完齊大夫與戚海塵,再回來看看時,還在門外便聽得樓上傳來鄭司楚的哭聲。紫蓼一聽這哭聲,臉色一下變得煞白,心知姐姐又有反覆,人幾乎要摔倒。陳敏思忙扶住母親,叫道:「媽……」他話還沒說完,陳虛心和齊大夫、戚海塵三人已搶到樓上。等陳敏思扶著母親正要上樓,陳虛心已走了下來,一見妻子,頹然道:「紫蓼,姐姐已經走了。」

他說得很輕,紫蓼怔了怔,喃喃道:「她走了?」

她的臉上木無表情,陳虛心嘆道:「齊大夫看過了。唉,人命由天定……」

他尚未說完,紫蓼猛地捂住臉,無聲地痛哭起來。陳敏思見母親痛哭,又是傷心又是害怕,拉著母親的手只是道:「媽,媽,你別哭了。」可他自己眼裡淚水也不住流了下來。這兒本來就十分僻靜,海風不時吹來,哭泣之聲夾雜在濤聲之中,漸漸散去。

五月七日,鄭夫人去世。雖然以羽書急報,但從東平抵達五羊城,一般要十多天,就算日夜兼程快馬加鞭,最快也要五六天,等鄭昭火急趕到五羊城時,鄭夫人已經下葬三天了。

站在妻子的墳前,鄭昭一言不發,只是默默站立。他夫妻二人自成婚後,加上反目,分多聚少,直到前幾年自己逃出霧雲城,兩人才算重歸於好。鄭昭看著墳頭,南疆氣候溫暖,僅僅三天,墳頭已有新草長出,不用多少天,墳上定會一片蔥蘢。他腦海中來來去去都是以前的事,與妻子的相識,以及後來的種種波折。雖然成婚也快近三十年了,可兩人離多聚少,而且當中有很多年因為反目而分居。只是那些本以為久已淡忘的往事,這時盡在心頭縈繞,恍若重歷。

「父親,走吧。」

鄭司楚的聲音在背後響了起來。鄭昭轉過身,看著兒子。鄭司楚這些天削瘦了許多,神情也有點頹喪,幾乎已沒有被稱為南軍第一後起名將的那個英武少年的影子了。鄭昭道:「好,走吧。」

父子兩人不約而同地又望了一下墳頭。這兩個男人並沒有血緣關係,唯一聯繫他們的人卻已經埋在了土裡。鄭昭抹了抹眼角,低聲道:「司楚,你現在還好吧?」

「還好。」

鄭司楚似乎並不想多開口。他和鄭昭是坐馬車來的,因為不想外人在場,所以鄭司楚駕的車。兩人向一邊的馬車走去。鄭司楚拉開車門,鄭昭正待上車,鄭司楚忽然道:「父親,媽去世前,跟我說了件事。」

鄭昭站住了,心裡突然有種異樣的慌亂:「你媽說什麼了?」

「她說,」鄭司楚頓了頓,似乎鼓足了勇氣才能說出來,「我的生父另有其人。」

鄭昭只覺頭頂似有一個焦雷炸開。妻子曾經對不起自己,他早就知道了。當初知道此事時,他恨得快要發瘋,以至於後來那個人決定投降,大統制仍然決定要解決他時,自己全力支持,甚至還親自下手,將那人撞獲。因為此事,妻子與自己反目了那麼多年,他並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只是過了許多年,終究有點後悔。自己無論如何,都是做了一件背信棄義的事,因此此後一直感到愧對妻兒。只是沒想到,妻子在臨死前,居然告訴了兒子這個秘密。鄭昭強忍著心頭的驚愕,低聲道:「她說你生父是誰?」

鄭司楚抬起頭看著天空。天空里,浮雲慵懶,似對世上的紛紛擾擾毫不關心。戰火也好,和平也好,白雲都在天上飄蕩,隨意東西。他也壓低了聲音道:「媽說,我的生父是過去帝國元帥楚休紅,我其實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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